第二章
雙世女子維洛烈嘉 by 黃碧雲
2018-5-26 06:02
她回家時,我有點遲疑,盛夏晚涼,西貢河帶來夾草香的微香。我邀她在西貢河邊漫步:“二十年前我來到西貢河畔,還是壹個充滿期待的小夥子。”維洛烈嘉便道:“還是西貢河好。戰爭也好,和平也好,還是豐盈充足地自北而南而流,不言老也不疲倦。”我忽然明白,逝者如斯,不分晝夜,便輕輕握了維洛烈嘉的手。
她的身體強壯優美,在背後小小的微渦卻十分羞怯,好像強壯的、羞怯的、精明的維洛烈嘉都集於壹身了。而我當夜也特別瘋狂,在這間建在西貢河上的渡輪酒店,壹次又壹次地遺下了精液。維洛烈嘉只是緊緊地抱著我,皺著眉。我問她:“痛了?不喜歡了?”她總是搖頭,然後“唉”的壹聲,吐出壹只帶血的牙,轉身向我,詭異地笑道:“是假牙。”
陽光刺進縫隙,“嚓”的天便亮了。維洛烈嘉已經穿戴整齊,坐在床沿,輕輕地說:“我討厭說再見。妳等壹下便要起床趕飛機。我會到香港找妳的,我還要將業務擴展到東南亞呢。”她便轉身離去。我半醒半睡之間,問她:“妳是維洛烈嘉嗎?”她轉過來,躬著身,踏踏舞女郎的姿勢,道:“維洛烈嘉從不存在,這不過是妳的幻覺。”
我在驕陽高掛的西貢河上仔細端詳三張照片,驚怯的維洛烈嘉,革命敬禮的維洛烈嘉,瀟灑隨意的維洛烈嘉。我在甲板上點燃了三張莫名奇妙的照片:個人與歷史,竟然毫不掩飾地重復。灰塵慢慢地飄到西貢河上,祭祀了壹個革命時代的開始與終結。但無論在什麽時候,維洛烈嘉都在,坦然地面對戰爭、革命、建設,讓錯誤的歷史可以返回原地——雖然因為明白,到底不壹樣了——人類在艱難的錯誤裏,學得聰明些,可以盤起長發,在豐盛的印度支那平原,微微帶笑,固執而又安定,憑希望支撐,要活出人的意誌與美麗來,世世不息,清亮地說:“是。我就是維洛烈嘉。”
這是我知道最美麗強壯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