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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絕地重生

望古神話之秦墟 by 月關

2018-9-17 15:40

  重新整編的戍邊部隊,失去家園的流民,都在向雲中城匯集。城內車馬轆轆,深夜壹戰鬧得城內百姓人心惶惶,雖有蒙恬威名震懾,楊瑾沿途所見卻是人人面帶懼色。想起夜晚慘遭魔物屠戮的百姓,楊瑾心中不由湧起壹陣酸楚。試問天下蒼生,誰不想寢食無憂,誰不想安度壹生,可天下什麽時候才能真正太平呢?
  楊瑾想起父親曾經對自己說的話:“仁者,民心所向,可惜仁者得不了天下。”
  這句自相矛盾的話曾讓楊瑾感到困惑,上古堯舜不都是民心所向麽?他們必然都是仁者。現在楊瑾依稀有點品出父親話中的深意,亂世之中,欲得天下,勢必發動戰爭,但仁者永遠不會主動挑起戰爭。
  治世,要仁,而亂世,要的是野心和鐵血。
  歸根結底又回到為什麽要有戰爭這個問題上。疆場之上,將軍壹聲號令,兩軍沖鋒對壘,刀戈相向,連對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便要取其性命,仔細想想甚至會覺得這種行為有些不可理喻。
  楊瑾記得小時候,楊旭被鄰家的孩子欺負,他為弟弟報仇,痛打了那個孩子,支持楊瑾的力量是因楊旭被欺所帶來的恨。可從壹開始,那個孩子為什麽要欺負楊旭呢?難道就因為楊旭弱小?
  弱小就要被毀滅,是人的本性?楊瑾也曾隨意踩死過樹下的螞蟻,甚至和楊旭兄弟兩人以比試誰踩死的螞蟻更多為樂,難道毀滅真的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這個念頭讓楊瑾感到害怕,慌忙清除腦海中種種雜念,不敢再去多想。
  雲中城的護軍名叫孫毅,正在為整編軍隊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全無好臉色。楊瑾也不在意,報了到後,前往營地視察軍隊,赫然發現陶素竟然在列,其中還有不少夜晚並肩作戰的熟面孔。
  陶素為人圓滑,最擅與人來往,向來消息靈通,總是能在最快的時間內,對軍營內的事情了解得如數家珍。向楊瑾匯報了其他兄弟的去向後,陶素意猶未盡地又說起蒙恬將軍親率大軍渡河圍剿胡人余部。
  “為什麽說是余部?”楊瑾不解地問,“昨晚夜襲的又不是胡人。”
  “說得也是,”陶素也困惑地撓著頭,壹時間也想不出所以然,“可前方有探馬報,說的確在河套北岸發現胡人殘余部隊結集。”
  楊瑾沈思許久,忽然頓足,失聲叫道:“糟了!”
  陶素還在等楊瑾解釋如何糟了,見楊瑾已經急匆匆出門,直奔護軍大營。剛剛忙完整理軍務,尚未得以喘息的孫毅聽說楊瑾求見,想了半天才回憶起是中午前來報到過的那個人,當時孫毅連頭都沒有擡,甚至不知楊瑾樣貌。
  楊瑾邁入營中,對孫毅施以軍禮,鄭重地朗聲說:“請大人下令軍馬戒備,胡人恐來襲城。”
  “什麽時候,輪到妳壹個小小的兵丁來教我怎麽行事了?”孫毅語氣不陰不陽,手指敲打桌案,“就算妳受蒙將軍親自提拔,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小人不敢,”楊瑾連忙回答,“只是蒙將軍率軍追擊胡人,其中恐怕有詐。”
  “昨夜胡人大敗,不過殘兵敗將,詐從何來?”孫毅滿臉不悅地質問楊瑾。
  “昨晚來的並不是胡人,”楊瑾焦急地辯解說,“定是胡人得知我城夜晚遇襲,故布疑兵引蒙將軍出城,乘虛攻我城池。”
  “昨夜不是胡人?”孫毅冷笑壹聲,“那是什麽?”
  “是……”楊瑾想回答是魔物,可是若非親眼所見,誰又能相信這個事實呢?
  “壹派胡言,不知所謂!”見楊瑾無言以對,孫毅猛然怒拍桌案,“若非看在蒙將軍面上,定將妳以軍法處置!還不趕快給我退下!”
  楊瑾見孫毅大發雷霆,自己也沒有能夠說服他的理由,唯有無奈退下,走出營門時,依稀聽到孫毅對自己冷嘲熱諷的評價——不知所謂。楊瑾原本以為這種官場習氣只在中原地區盛行,不承想在以治軍嚴明著稱的蒙恬軍中也會出現,心中暗罵這種護軍為何沒有死在昨晚魔物的夜襲中,胸中憋悶,充滿怨氣,返回營中。陶素見楊瑾愁眉不展,忍不住上前問詢。
  “妳剛才急急忙忙就走了,現在又氣沖沖地回來,”陶素來到楊瑾身旁,關心地詢問,“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昨夜魔物來襲,胡人定是得到消息,引蒙將軍出城,而大隊人馬趁我軍空虛,必來偷襲。”楊瑾擔憂地說,“我猜胡人現在應該已離城不遠,極有可能待黃昏造飯之時,大舉來犯。”
  “三哥如何肯定他們不等入夜時分?”陶素好奇地問。
  “若到那時,蒙將軍已領兵回城,而且有前車之鑒,夜晚警備森嚴,”楊瑾肯定地說,“除了趁我軍用飯,防備松懈,胡人再無良機。”
  “那現在如何是好?”陶素聞聽楊瑾分析有理有據,不由也擔憂起來,“護軍不信三哥的話麽?”
  楊瑾沈重地嘆息壹聲,陶素不知所措地來回踱步。來雲中城的途中,楊瑾看到不少幸存的民眾,不知他們去往何處,至少城中是安置不下那麽多失去營寨的百姓的,恐怕他們今晚都要依城暫歇,如果胡人來了,他們自然首當其沖,必會喪命於胡人鐵蹄和屠刀之下。
  想到那些惶惶驚恐的面容,楊瑾不希望再看到昨晚的慘狀發生。
  “陶素,妳去給我找壹張地圖來。”楊瑾忽然開口,仿佛下定決心。
  陶素聽到楊瑾吩咐,知道他應是有了對策,壹溜煙跑了出去,不多時,懷揣壹卷破舊的地圖回來。
  “有點舊,”陶素笑嘻嘻地彈著地圖上的灰塵,“三哥湊合用吧。”
  楊瑾端詳地圖許久,以山川分布分析胡人布局,最後手指點在地圖壹處,沈聲說道:“雲中城外平原廣闊,壹覽無余,若想隱蔽行蹤,唯有這壹處山陰背後。胡人若要來犯,十有八九藏在這裏。”
  “那我們怎麽辦?”經過昨晚壹戰,陶素對楊瑾的指揮調度那是充滿信心。
  “妳去聯系大哥、二哥和顧勇,看他們能帶來多少人。”楊瑾吩咐道。
  “算上我們能管的人,也不過百十來人,怎麽抵抗胡人大軍?”陶素在心中粗略估算過後,頗感為難。
  “胡人目的不在奪城,而在挫蒙將軍士氣,勢必急速行軍,力求速戰速決,應該不過數千人馬。”楊瑾絲毫沒有在意陶素的喪氣,信心十足地分析說道。
  陶素伸手向楊瑾額頭摸去:“三哥,妳是生病了說胡話麽?百十人對數千,壹個要打幾十個,就算是老四也做不到啊。”
  楊瑾拍掉陶素手掌:“我又不求殺敵。”
  “當然不求殺敵,”陶素撇著嘴說,“這分明是去送死。”
  “只要能將胡人拖到日落,”楊瑾微微壹笑,“我自有妙計退敵。”
  “什麽妙計?”陶素好奇地問。
  “用火!”楊瑾口中緩緩吐出兩個字。
  楊瑾向陶素授意後,陶素恍然大悟,立刻出去準備迎戰之事。黃昏時分,楊瑾悄然離開,不多久,顧勇等人集結了壹百余人的隊伍,也悄然離營。
  邊關不似中原太平盛世,頻有諸多突發事件,軍人調動要容易許多,而且楊瑾所部均為戍卒,暫時還不能算是大秦的正規軍,軍紀自然也稍顯松散,平時甚至有屯田士卒壹起擅自離開前往圍獵的情況。況且昨夜魔物夜襲之後,善後事情多如牛毛,百十人的隊伍出出入入,見怪不怪,所以雖有人看見楊瑾帶兵離開,也無人理會。
  夕陽西下,大河蜿蜒穿過草原,河面碎金點點,緋紅的晚霞飄浮在天邊,壹派怡人景色。若不是心系來犯之敵,楊瑾早已投身到這片心曠神怡的晚景中,晚風在耳邊嗚咽,胯下戰馬馬鬃飛揚。
  什麽時候才能沒有戰事呢?困擾楊瑾的問題再次閃現,他輕撫戰馬,戰馬發出舒服的響鼻。
  “三哥,他們來了。”顧勇刀鋒遙指遠方。
  壹排黑影從天地交接處湧現,太陽的余暉為黑影鑲嵌上壹條朦朧的金邊,在青黃相接的草原上徐徐推進。隨著黑影與楊瑾所率領的隊伍不斷接近,楊瑾清楚地聽到身邊逐漸加重的喘息聲,兩隊人馬之間仿佛出現壹道看不見的絲線,這條絲線緊緊纏住年輕秦軍的心臟。楊瑾看著身邊壹張張年輕的面孔,心中忽然澎湃起壹股不吐不快的熱流,他策馬走出,與眾人對面而立。
  “楊某不才,首先在此謝過諸位追隨,”楊瑾向所有人抱拳,“我本是個不願看到戰爭的人。”
  包括顧勇在內,眾人都不明所以地註視楊瑾。這些人基本都是仰慕楊瑾名聲而來,不承想大戰在即,領軍非但不鼓舞軍心,反而說出莫名的喪氣話。
  “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想過,胡人為什麽要搶我們?”楊瑾出奇認真地向眾人問道。
  鴉雀無聲過後,壹個略顯怯懦的聲音說道:“因為我們中原地大物博,而他們沒有,所以他們就要來搶。”
  楊瑾微微地搖了搖頭,頓挫有力地把每個字送進眾人耳中:“因為我們弱小。”
  “胡說,”顧勇率先反駁,高聲叫道,“天下都是我大秦的疆土,誰敢說我們弱小!”
  “如果不是,胡人為何敢屢屢犯境呢?”楊瑾輕描淡寫地反問,將所有人問得無言以對,他繼續說道,“至少,我們還不夠強大,沒有強大到讓他們望而生畏,不敢來犯!”
  楊瑾聲音沈重地說道:“如今,胡人用計,引走了蒙大將軍,城中空虛。而我的幼弟,就在那裏!我們都是戍卒,都是帶著家人來到雲中的,我們都有親人需要保護!”
  血氣湧上少年們的臉頰,更勝晚霞映照出來的緋紅,他們的手或緊緊握住戰馬的韁繩,或用力按住自己的戰刀。凜然無懼的血性被點燃,正在他們的肌膚下沿脈絡奔騰遊走,雖然他們走過的人生歲月尚未及弱冠,但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正像楊瑾所說,他們沒有權貴的出身,身後也沒有大秦雄師作為後盾,但他們正是要用自己的雙手捍衛自己所要的壹切。
  楊瑾語氣忽然高昂,手臂筆直伸出,點指眾人:“妳!有沒有父母?妳!有沒有兄弟?就算沒有,妳們是不是也想有壹塊安身立足的土地?”
  那看起來略顯纖細的手指仿佛施加了無窮的法力,點燃著少年們澎湃的鬥誌,是的,他們每個人的力量或許都很渺小,但藐視渺小的力量,可能會付出可怕的代價。
  “是!”壹名深有感觸的少年聲嘶力竭地回答,觸動了所有人的心弦。
  楊瑾面色凝重:“護軍大人不信我的話,甚至不肯加強戒備,我別無他法,只能行此下策!我們只有壹百多人,而且都只是入伍不久的戍卒,比起數千強敵來說,我們很弱小!可再弱小也是壹份力量,僅憑我們,當然擋不住胡人的鐵蹄,但是只要我們能阻擋他們前進的腳步,拖到蒙大將軍回師,勝利,就是我們的!”
  壹個士兵問道:“我們會死麽?”
  “怕死就滾回家裏吃奶去!”身邊的士兵深受楊瑾言辭激勵,立刻投去鄙視的目光,斷喝道,“我們都是大秦男兒,既然前來戍邊,怎麽能怕死!”
  死……戰爭怎麽可能不死人,楊瑾沈默片刻,回首望向草原深處,緩緩回答:“拖到天黑,我就有辦法退敵!”
  夕陽沈下大地,只余地平線上半圓光暈,天邊的黑影急速推進,蹄聲震顫草原,胡人特有的嘯聲隨風而來。楊瑾圈馬,從面對眾戍卒,改為面對遠處黑壓壓撲來的強敵鐵騎,舉弓振臂大喝:“為了我們的家人,為了我們的家園,迎上去!”
  寧靜的草原上,吶喊聲旋風般沖天而起,壹支不過百余人的隊伍,義無反顧地迎向洶湧而來的千人大軍,仿佛壹顆石頭,砸向奔湧而來的潮水。
  秋風蕭瑟,破風聲起,胡人的箭矢襲來。與大秦的弩箭不同,胡人使用硬木長弓,縱拉平射,若沒有過人的臂力很難拉開,而大秦文明程度高於胡人,所用的是令天下、令六國都聞風喪膽的勁弩。
  只不過,騎弩射程不及步弩,與胡人弓箭比起來,射程相近,只不過弓多為拋射,而弩可以平射,準頭要比對方精確得多,缺點卻是,上弦速度比不上弓。所以雙方還未接觸,兩軍隔空率先以箭矢交鋒,箭矢在草原上畫出數不清的黑線,壹番對射之後,胡人有七八十騎中箭跌落馬下,楊瑾的部隊暫時打亂了胡人沖鋒的勁頭。
  但隨後戰局立轉,胡人開始發威了,秦軍發壹矢,胡人能射兩箭,只是箭拋射而來,準頭有限,但楊瑾隊伍中也有十多人中箭落馬。
  “散開!我們意在阻敵!”楊瑾看著己方原本就數量可憐的隊伍受創,高聲大喊。
  楊瑾身下戰馬身經百戰,左右騰挪,四蹄疾走,馬鬃迎風飄飛,猶如龍騰虎躍。箭矢從楊瑾頭頂、身邊呼嘯而過,但已有二十余人橫屍身後,中箭受傷的戰馬滾倒在草地上掙紮哀號著。
  楊瑾的大喊聲在鐵蹄轟鳴的戰場上根本無人聽得見,稚嫩的士兵們已各自為戰,田瑞和所率的壹支數十人的隊伍已經和胡人側翼擦肩而過,殺向對方後翼,顧勇則率人直刺敵軍中心。
  戰場上瞬息萬變的情勢讓楊瑾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幼稚,也正在摧毀他擊退魔物後建立起來的信心。他的確讀過兵書,此番阻擊胡人的戰術也在他的腦海中演練過很多遍,可惜不真正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壹番,完全形同紙上談兵。此時的戰局,楊瑾已無從把握,只能盡力而為了,畢竟他不是蒙恬,跟隨他的區區百十人也不是隨蒙恬南征北討的親兵。
  計劃騷擾胡人側翼的田瑞和很快陷入包圍,顧勇壹隊直撞敵軍中央反倒誤打誤撞牽制了胡人的進軍速度。胡人收起長弓,以刀槍應戰,雖然胡人數十倍於秦軍,不過戰馬騰挪需要空間,能夠同時圍繞秦軍直接刀鋒相向的,不過三四人,可終究是以寡敵眾,而且胡人以占據絕對優勢的人數展開車輪戰,顧勇等人形勢岌岌可危。
  楊瑾身邊還有十余騎追隨,他扔掉護盾,開弩放箭,想撕開圍困田瑞和的敵軍隊伍,卻始終甩不掉圍攏過來的胡人,幸虧身邊十余騎拼死搏鬥。
  楊瑾看到戰團中的田瑞和身負箭傷,周圍軍兵已被胡人斷開聯系,各自為戰。田瑞和披發怒目奮勇拼殺,雖然兄弟當中數他和顧勇武藝最高,但如今孤木難支,周身刀光閃爍,險象環生,而顧勇卻不知身在何處。
  楊瑾焦急地看了壹眼天邊最後壹抹余暉,此番他不僅僅低估了胡人的戰鬥力,也低估了戰爭本身的殘酷,以壹百多人硬撼胡人數千鐵騎,哪那麽容易?這是戰爭,不是他給弟弟楊旭講的英雄故事。
  “撤退!”看到天邊血壹樣紅的雲漸漸黯淡下來,楊瑾大喜。
  此時此刻,蒙大將軍應該還未回城,不過必然已在回城當中。他們阻攔了這壹陣,此時逃回,胡人就算追上,應該也堪堪與蒙大將軍撞上。只要碰上蒙大將軍的百戰雄獅,這支胡人的偷襲隊伍,又豈是對手?
  可是誰能撤出來呢?他們像孤帆小舟陷入大海的漩渦中,楊瑾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戰局的掌控力。田瑞和已經跌下馬去,也不知他身負多少重傷,形同從血池中爬出,肩上插著斷箭,仍舊在揮動戰刀。數騎胡人圍著他猖狂獰笑,輪番從他身邊沖過,順勢劃出壹刀,明明可以殺了,他們卻故意留了力,仿佛田瑞和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壹頭落入陷阱再無殺傷力的獵物,他們在虐殺。
  楊瑾雙眼噙淚,隨他出征的戰士相繼淹沒在胡人的馬蹄下,胡人卻未受重創。顧勇護甲崩壞,衣衫碎裂,身中數刀,仍舊渾然不覺,奮起殺敵,終於率領十余人殺回到楊瑾身邊,護住楊瑾,且戰且退。
  “天黑了,天黑了!三哥,妳不是說天黑便有援軍麽?”顧勇抹去臉上血汙,焦躁地嘶吼。
  “天黑了!”楊瑾剛剛忍痛拔去臂上壹箭,這才註意到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
  楊瑾忽然止住戰馬,回身高喊:“援軍已到,胡人受死!”
  追殺而至的胡人不明所以,紛紛勒住韁繩,壹名首領模樣的人從眾人讓開的道路中走出,好奇地望著不遠處的楊瑾,不明白他為何不繼續逃命,反而要做困獸之鬥。
  楊瑾的聲音在曠野中回蕩,隨著聲音的飄遠,遍野忽然冒出燃燒的火把,密密麻麻足有數千人之眾。火光熊熊聲勢浩大,在夜空下急速移動,正在對胡人形成合圍之勢。
  “我軍早已設下伏兵,爾等還不束手就擒!”楊瑾疾聲厲色。
  胡人鮮有聽得懂漢語者,但是眼前的陣勢更加有力地告訴了他們現在的處境,壹時間人馬驚慌。胡人首領當機立斷,呼喊壹聲,隊伍立刻掉頭向火光的缺口處逃去。
  “妳這是何意?既然有如此多的人馬,為何不讓他們早點出來,卻讓弟兄們白白犧牲?”救兵來了,顧勇反而氣憤難當。
  楊瑾臉上並沒有反敗為勝的喜悅,反而浮現出寥落的悲哀,仿佛靈魂還徘徊在死傷無數的戰場上。
  “連二哥都戰死了,”顧勇聲音哽咽,戰刀劈空砍下,高喊壹聲,“是英雄的,跟我追上去,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顧勇話音未落,誰都沒有想到,楊瑾雙腿夾住馬腹,戰馬如離弦之箭,直奔胡人撤離方向。
  “三哥幹什麽去了?”陶素的聲音傳來。
  顧勇循聲望去,陶素策動戰馬單騎而來,馬尾後拖著壹條燃燒著的粗大麻繩,長有十數丈,麻繩每隔兩尺打壹結口,結口上插有火把。
  這就是剛才救眾人於危難之際的“援軍”,顧勇瞬間明白過來,難怪要等天黑,不然的話,這壹望無遮的草原,是瞞不住胡人的。
  隔著馬頭,顧勇壹把揪住陶素衣領:“是三哥讓妳這麽做的?”
  “妳幹什麽?”陶素險些被顧勇扯下馬背,“當然是他的計策,他吩咐我帶二十人埋伏在此,待日落天黑,聽他號令,點燃繩索,胡人自然就退兵了。”
  “那他為什麽不告訴我?”顧勇厲聲喝問。
  “三哥說疑兵疑兵,自然要疑,倘若自己人全都知道了,便不會全力禦敵。”陶素學著楊瑾的語氣回答道。
  說話間,吳卓率另外二十人從另壹方向到來。顧勇推開陶素,不由分說,策馬便追向楊瑾。
  楊瑾馬匹神駿,四蹄騰空,銜著胡人隊尾緊緊追趕,楊瑾俯在馬背上,耳旁風聲蕭蕭,風中凝固著似乎永遠無法散去的血腥氣息。壹匹垂死的戰馬在屍體橫陳的草原上掙紮著昂起頭,對著星空發出最後的嘶鳴,仿佛在對這個世界做出最後的告別。那些身穿秦軍戰服的屍體,在楊瑾的眼中,仿佛每壹具都是田瑞和,他又想起了出征時,問出那句“我們會死麽”的少年,也許他也無聲地躺在那裏。楊瑾想起來誇父尋找真太陽的情景,也許在天明之前,他也會變成壹具遺棄在草原上的屍體,倘若再死壹次,不知還會不會遇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人。楊瑾視線中只有胡人首領,兩人距離越來越近,死亡的氣息也越來越近。
  胡人首領察覺身後有人追趕,抽出靴中短刀,揚手擲出。楊瑾感覺右腿傳來壹陣劇痛,忍痛拔出短刀,緊緊握在手中。楊瑾與胡人首領之間不足壹個馬身,胡人首領握住彎刀,當余光中出現楊瑾戰馬時,當頭劈下。
  楊瑾戰馬似乎意識到危險,忽然加速,刀刃砍在楊瑾背甲之上,由於馬匹全速奔跑,這壹刀出刀不穩,從楊瑾背上彈開。楊瑾順勢向胡人首領撞去,就像前壹夜,他撞向襲擊楊旭的魔物。
  可惜這次楊瑾沒有那麽好運,短刀沒有刺進胡人首領胸膛,而是紮進小腹。二人雙雙從馬上跌落,翻滾在草地上。
  前方胡人大隊已經跑遠,後方顧勇等人還未趕到,草原之上仿佛只剩下楊瑾和胡人首領兩人。
  胡人自幼在草原上生長,年幼時墜馬經歷不計其數。胡人首領穩住翻滾勢頭,擰身半跪在地,從腹部拔出短刀,依舊面色從容,可見其兇悍程度。楊瑾自然沒有胡人那麽敏捷的身手,狼狽不堪地撐著傷腿勉強站起,胡人首領提著彎刀已逼到近前。
  星空下迸發出悠長的撞擊聲,刀刃之間火花四濺。楊瑾雖然抵擋住了胡人首領迎面劈來的彎刀,可是對方強悍的力量壓向受傷的右腿,楊瑾連退數步,以戰刀拄地穩住身形。草原上的刀是不講求招式華麗,唯有實用,胡人首領步伐穩重,每壹刀都以瞬間的爆發力為支點,速度和力量結合,猶如晴空霹靂。
  楊瑾左格右擋,徹底落入下風,面對每壹次進攻,都是面臨命懸壹線的危機。胡人首領似乎厭倦了壹味的強攻,朝楊瑾做了個讓他主動進攻的手勢,輕蔑的眼神完全沒將楊瑾視作對手。楊瑾怒吼壹聲,毫不客氣地舉刀向胡人首領砍去,閃爍刀鋒此起彼伏。胡人首領輕松迎戰,右手彎刀架住楊瑾的刀刃,借彎刀弧度卸開刀勢,身形流暢壹轉,左手短刀橫向掃出。
  鮮血從楊瑾乳下噴出,這壹刀恰好劃斷連接甲葉的繩索,同時順著微小的縫隙砍中楊瑾的身體。楊瑾不退反進,緊咬牙關,瘸著腿撲向對方,將身體中每壹絲力量都毫無保留地灌註進握刀的手臂中,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搏命打法。
  兩軍相爭勇者勝,但失去理智的不要命並不是勇,而是魯莽,楊瑾的理智便隨著每壹刀的揮出,消失壹分。胡人首領面帶冷笑,雙臂揮舞,寒光上下翻飛,滴水不漏地將楊瑾的攻勢壹壹化解。
  胡人首領見楊瑾壹步步落入他的戰術計劃,瞬間重新由守轉攻,彎刀銜接短刃,絲毫不給楊瑾喘息余地。楊瑾的力量和理智都已處在極限邊緣,面對撲面而來的道道寒芒,登時手忙腳亂,應接不暇。胡人首領突然飛起壹腳,踢在他右腿傷處,不待楊瑾反應,又順勢踢出另壹腳,結實地踢在了楊瑾的臉頰上。
  楊瑾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橫飛出去,他只感覺天旋地轉,混沌般的漆黑幾乎要吞噬掉所剩無幾的視覺,口中腥鹹難當,鮮血不受控制地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滿身傷口猶如萬蟻噬咬,疼痛難當。
  胡人首領步伐沈穩有力,刀身在手中壹振,加快速度向楊瑾奔來,在殘酷的生存環境中磨煉出來的軀體顯出壓倒性的優勢,他顯然是要結束這場實力失衡的決鬥。
  皓月當空,楊瑾氣喘籲籲,已然力不從心,可是他還固執地握緊戰刀,盡管視線中的胡人首領在月光下模糊晃動。
  胡人首領全力沖刺,舉刀劈落,可身子卻突然壹歪,楊瑾的刀鋒流暢地從他的喉間劃過。楊瑾凝視著刀刃的鮮血滴落。胡人首領棄刀,雙手捂住喉嚨,可鼓動的脈搏擠壓著鮮血從指間噴灑而出。
  楊瑾想不明白為什麽剛才胡人首領會突然腳步失控,以至於讓自己抓住轉瞬之機,將他壹刀斃命。在月光的映射下,草叢中閃動壹抹金屬光澤,楊瑾支撐著仿佛已經破碎的身體走上前去,將草叢中的不明物撿起——是楊旭撿到的那枚青銅古物。
  原來剛才楊瑾在摔倒翻滾間,青銅古物從懷中掉落,胡人首領踩在上面影響了動作。是這枚古物救了我壹命?楊瑾露出壹絲苦澀的笑容,不知是該感謝好運,還是該感謝弟弟。
  遠處火光閃動,楊瑾知道是顧勇等人趕來,繃緊的神經終於得以放松,渾身癱軟地倒在地上。顧勇不知楊瑾生死,沖動地跳下馬,撲在楊瑾身上放聲大哭,壓得楊瑾失聲叫喊。
  “三哥,妳沒死?”顧勇驚訝地上下打量楊瑾。
  “本來我應該死的。”楊瑾黯然回答。
  顧勇忽然臉色壹變,毫無征兆地狠狠壹拳打在楊瑾臉上:“妳早就做好了讓兄弟們送死的準備!是不是?”
  楊瑾撲倒在地,吐出帶血吐沫,默不作聲。
  “妳想出的計策,是以兄弟們的死為代價的!”顧勇上前還要繼續毆打楊瑾。
  “三弟也浴血沙場,他跟兄弟們壹直在壹起,”吳卓沖上前死死抱住顧勇,“妳冷靜點,哪有打仗不死人的!”
  “家父曾經跟我講起壹件往事,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楊瑾仰躺在地上,瞳孔裏映著天上的星輝,“家父有壹位好友,他要去做壹件事,家父好言阻止,那人問家父,死我壹人,換天下太平,該不該做?”
  楊瑾似乎完全沈浸在往昔的回憶中,自言自語般地說:“最終,他還是去了!那個人,叫荊軻。”
  眾人沈默下來,半晌,吳卓依稀明白楊瑾的意思,沈聲道:“三弟說得對,可能有人迫於服役,有人只想有口飯吃,但從軍戍邊,終歸是為保天下太平,死去的兄弟們皆是為了天下大義,死得其所!”
  顧勇性情耿直,最重情義,痛哭流涕道:“可二哥死了!二哥死了啊!”
  楊瑾也流下淚來,哽咽地說道:“我知道!”
  雲中城壹如平常的平靜,完全沒有人知道,當城裏和棲息在城墻下的百姓們安享晚餐的時候,有壹群年輕人正在城外的草原深處與胡人展開壹場難以想象的激戰,生還者不足二十人,其中重傷者又有十余人。
  蒙恬率軍圍剿胡人,直到黃昏時分,察覺有異,擔心胡人使詐偷襲,遂撤兵回城,卻發現城池安然無恙,雖然深感疑惑,可畢竟沒有敵軍偷襲發生,自然也沒有太過在意,可剛剛松了口氣,便見楊瑾忽然壹瘸壹拐闖進帥帳,血染征袍,遍體鱗傷,手中提著壹個滴血的包袱,顯然裏面是顆剛割下不久的人頭。
  楊瑾跪倒在地,將包袱放在身前,聲音不卑不亢:“屬下前來領罪。”
  “哦?妳罪犯哪條?”蒙恬看到楊瑾,心中已知大概。
  “未得軍令,擅自出城應敵。”楊瑾鏗鏘有力地回答。
  “應敵?”蒙恬看了壹眼身旁不知所措的孫毅,“護軍不是說壹切如常,並無敵情麽?”
  “這……我……確實沒……”孫毅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回答,若說確實不知,午後楊瑾確實有通知過自己,若將實情說出,將軍定會怪罪。
  “護軍並不知情。”楊瑾的回答大出孫毅預料。
  “那就是妳知情不報了?”蒙恬微微笑道,“知情不報,擅自動兵,罪上加罪。”
  候在門外的顧勇看不見屋內情形,當聽到蒙恬說出罪上加罪,頓時怒火叢生。原本以為得勝歸來,理應論功行賞,沒想到舍生忘死竟然落得無功有過的下場。
  “為何要降罪於我三哥?”顧勇闖入營房,睚眥欲裂,“若不是三哥,這雲中城今晚不知要死多少人!”
  “妳是誰?”蒙恬沈下臉色,頗有興趣地審視這位勇闖帥帳的少年,能在胡人的刀下有名回來,顯然也並非等閑之輩。
  “我叫顧勇,是個新兵,”顧勇昂起頭顱,“將軍若要懲罰三哥,請將我壹並責罰吧!因為今晚壹戰,我也去了!”
  顧勇聲如洪鐘,門外聽得清清楚楚,吳卓、陶素等人按捺不住,不顧禮節,相繼湧入,壹個個面帶殺氣,血染征袍,氣勢洶洶地列在楊瑾、顧勇身後。
  “大膽!”孫毅本就怕實情暴露,見這麽多人闖入,官威大發,“爾等眼中還有沒有軍規?”
  “三哥妙計退敵!就算有過,也應將功補過!”陶素直言不諱地頂撞道。
  “妙計?是何妙計?”蒙恬面色不喜不怒,繼續詢問。
  陶素眾人怒氣沖沖地把楊瑾如何看破胡人奸計,如何稟報軍情,孫護軍如何不予采信,楊瑾無奈,如何以懸殊兵力牽制敵軍,其間田瑞和死戰身亡,後疑兵之策奏效,詐退胡人軍馬,直到楊瑾以壹己之力怒斬胡人首領,詳細講出。
  陶素壹指楊瑾放在地上的包袱:“敵將首級在此,將軍不信可打開親驗。”
  “我明白了!”蒙恬看看眾人身上仍在流血,說道,“妳們退下吧,快去裹傷!”
  蒙大將軍喜怒未形於色,眾人不解其意,不過這個擅自出兵之罪看來是沒有了,眾人連忙攙扶楊瑾離開。
  眾人壹走,帳內壹空,蒙恬淡淡地掃了孫毅壹眼。孫毅雙膝壹軟,壹下子跪倒在地:“末將糊塗,險鑄大錯,請大將軍懲罰!”
  孫毅壹個頭,重重地磕了下去。
  ……
  吳卓將楊旭送回到楊瑾身邊,楊旭看著郎中為哥哥處理傷勢,在壹旁不停流淚。直到郎中囑咐過如何調養後離去,楊旭才忍不住撲進楊瑾懷中哇哇大哭。
  “哥哥要是死了,旭兒可怎麽辦啊?”楊旭連哭帶叫。
  “哥哥不會死,”楊瑾強做笑容,“哥哥還要保護旭兒。”
  兄弟正說話間,壹人走入房中,竟是蒙恬。楊瑾連忙叫楊旭扶他起身,準備施禮。
  “妳躺著吧。”蒙恬示意楊瑾不用起身,微笑著在他旁邊坐下。
  楊瑾摸了摸楊旭的頭,抱歉地說道:“小弟無知,讓將軍見笑了。”
  蒙恬笑笑,道:“我也有個弟弟。”
  “蒙毅將軍?”
  “嗯!那小子,小時候也是這般沒出息地黏著我!現在嘛,他可是比我還本事嘍,官拜上卿,始皇帝對他信賴有加,出則同乘壹車,入則隨侍左右……”蒙恬沈默下來,久在邊關忙於軍務,自然也很難與兄弟相聚,如今看到楊瑾兄弟,難免有些觸景生情,良久過後才繼續說,“孫毅貽誤軍機,我已做了處治。”
  “將軍……”楊瑾不知該如何說明,“昨夜襲城的其實不是胡人,而是……”
  “是魔物!”蒙恬替楊瑾說了出來,“起初我也以為那是胡人裝神弄鬼,但是看到屍首……確實並非人類。但是這件事,不能講!不管是妖物魔物,還是敵人,誰也不能阻止我們,把這片荒蕪之地,建成壹片安樂土地!”
  “可是……將軍……”楊瑾猶豫著要不要把他的猜測說出來。
  “有什麽話,等妳把傷養好,再說不遲。”蒙恬拍拍楊瑾的肩膀,安慰他說道,“妳今夜斬殺胡人首領,按軍功當封公士,得田壹頃,宅壹處,仆人壹名,我已吩咐人即日上報了。”
  “將軍,屬下有壹不情之請。”楊瑾摸著楊旭的頭,“宅院和仆人,我收下,也好讓楊旭有個安身之所,至於田地,我想轉贈田瑞和父母。”
  蒙恬端詳了楊瑾許久,開口說:“妳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死去的將士不止田瑞和壹人,妳是顧不過來的,他們自有封賞。”
  “可我連累了那麽多兄弟。”楊瑾悵然若思。
  “戰爭總會有人陣亡,談不上誰連累誰,既然披上了這身鎧甲,就必須做該做的事!”蒙恬勸解楊瑾道,在這方面他遠比楊瑾感觸更深,“當年七國連年戰爭,死傷者以千萬計。我蒙氏祖孫三代為大秦而戰,祖父曾說,我們現在領軍打仗,殺人無數,為的是後世不再打仗,無人死於戰爭,現如今大秦壹統天下,中原已無戰事,只要我們再平定邊疆,自然就是安樂盛世。”
  “我擔心,只要有人,就會有戰爭。”楊瑾喟然壹嘆。
  蒙恬好奇地道:“這是妳的想法?”
  楊瑾道:“屬下本是墨家門人,我墨家學說,兼愛非攻,可我……覺得好難……”
  蒙恬笑笑:“做好自己的事,問心無愧就好!來日方長,妳先安心養傷吧。”
  “將軍,”楊瑾忽然想起壹事,又喚住蒙恬,“將軍南征百戰見多識廣,可曾聽說過歷史上曾經有過以曾為名的壹方諸侯?”
  蒙恬思索片刻,恍有所悟:“曾國?曾侯?還是曾什麽?我隱約記得曾在野記雜史中見過這個名字,可是史籍中並無記載,現在已經記不清了。”
  “多謝將軍指點。”楊瑾欠身道謝。
  楊瑾靜靜躺下,眼前最大的任務是將傷養好,他預感到,比胡人更大的威脅還未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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