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現場勘察4
死亡通知單 by 周浩暉
2018-9-25 18:41
這壹人壹狗穿過壹片大草坪,來到了壹間獨立的琴房前。這裏林木環繞,環境清幽,此刻幾乎看不到其他的來往之人。女孩摸出鑰匙,打開屋門走進去。雖然天色仍暗,但她卻沒有開燈,因為那燈光並不能驅走彌漫在她身邊的黑暗。
女孩每天的生活就是從這間琴房開始的。她必須來得很早,因為她並不是音樂學院的學生,她只是在借用這間屋子。每到八點以後,當本校的學生開始上課活動的時候,她就得踏著朝陽離開。
女孩不舍得有壹絲的懈怠,她從琴盒中取出自己心愛的樂器,擺好架勢,稍微凝了凝神之後,便屏上壹口氣,悠悠地拉動了琴弦。柔美的旋律如同溪水般潺潺流出,浸潤了這個深秋的清晨。而女孩則緊閉雙眼,陶醉於這個僅屬於自己的音樂世界。當她身體上的缺陷完全被音樂的光芒所掩蓋時,也就是她最美麗的時刻,可惜這樣的時刻卻很少有人能欣賞到。
壹曲終了,琴房四周復歸寧靜。原本壹直趴在主人腳下的牛牛此刻卻忽然站起身,沖著屋外“汪汪汪”地叫起來。女孩放下小提琴,有些詫異地歪了歪腦袋,凝神傾聽外面的動靜。在這個時間段,此處應該很少有人過往的。
可今天她卻分明聽見了腳步聲,那步伐沈穩迅捷,而且正向著琴房的方向越行越近。女孩站起身,有些緊張地攥緊了牛牛脖套上的繩索。
腳步聲在琴房門前停下了,片刻後,“咚咚咚”的敲門聲響了起來,並且有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在問道:“有人嗎?”
房門只是虛掩著,但那人卻沒有直接把門推開,從這壹點看來,那男子倒是個頗有禮貌的來客。女孩略略放松些情緒,反問道:“妳找誰?”
“鄭佳女士在這裏嗎?”男子仍是在屋外問道。
女孩略略猶豫了壹會,沒有答話,臉上則露出詫異而又躊躇的神情。
屋外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疑慮,便又解釋道:“我是送快遞的,雇主讓我在這個時間把貨物送來這裏,交給壹個叫做鄭佳的女士。”
女孩終於開口:“那妳進來吧。”
屋門被輕輕地推開,女孩聽見那男子走進了屋內。他停在距女孩兩三米遠的地方,帶著祝福的語氣說道:“今天是妳的生日,有人在網上訂了這只蛋糕,托我送過來。”
生日?女孩似乎楞了壹會才反應過來。是的,今天確實是自己的生日。只是最近遭遇至親劇變,她早已把些事忘在了腦後。沒想到居然還有別人在幫她記著。
“是誰訂的?”她很自然地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我不知道。網上訂購可以是匿名進行的,我們只管把貨物送到就行。祝妳生日快樂。”男子微笑著說道,而且他的微笑似乎能通過語言傳遞出去,在女孩身邊洋溢出壹股暖意。
“謝謝妳。”女孩也微笑著回復他。
“那我把蛋糕放在琴凳上了。”
“等等——”女孩聽出了對方話語中告辭的意味,“——妳要走了嗎?”
男子“呵呵”壹笑,委婉地回答說:“我還有別的貨物要送。”
女孩咬了咬嘴唇:“妳能不能稍等壹會。我想……請妳描述壹下那個蛋糕,它是什麽樣子的?我看不見……”
這樣壹個請求從這樣壹個女孩口中說出來,只怕任何人都不忍心拒絕。那男子也因此留下了腳步,他看著那個蛋糕認真地說道:“這蛋糕不大,但是非常漂亮。蛋糕是金黃色的,上面是壹層厚厚的奶油。奶油中心用巧克力澆成了壹柄小提琴,亮亮的,黑黑的。有好多音符圍著小提琴飛舞,這些音符是鮮紅色的,看起來應該是……嗯,是用甜果醬畫在奶油上的吧?”
女孩側過耳朵傾聽著,她的臉上露出笑意,分明是感受到了那些繽紛的色彩。然後她又問道:“上面有字嗎?”
“當然有——蛋糕上寫著:祝鄭佳二十壹歲生日快樂!”
“落款呢?”女孩期冀地仰了仰頭。
男子這次略遲疑了壹下,回答說:“沒有落款。”
女孩輕輕地“哦”了壹聲,她蹲下身體,用手輕輕撫摸著牛牛的腦殼。牛牛乖巧地坐在她的腳邊,壹邊用腦袋蹭著主人,壹邊用慵懶的眼神看著不遠處的男子。
“這是我的導盲犬,它叫牛牛。”女孩柔聲介紹著自己的夥伴。
男子笑了笑,誇贊說:“它看起來很乖,也很可愛。”
“牛牛看見陌生人的時候是很警惕的——”女孩微微側過腦袋,沈吟道,“——可自從妳進屋之後,它就壹聲也沒有叫過。”
男子站著不說話,嘴角挑起壹絲苦笑。
女孩忽然擡起頭,眼睛正對著男子的方向。後者頗不自在地別了別身體,好像對方真能夠看見自己壹般。
女孩就這樣“凝視”著對方,片刻之後,她終於鼓足勇氣,試探著問道:“是妳嗎?”
男子長出了壹口氣,倒像突然間如釋重負了壹般。然後他無奈地搖頭嘆道:“妳雖然看不見,可我沒有壹次能瞞得過妳。”
“真的是妳?”雖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女孩心中卻還存著疑慮,“妳的聲音怎麽變了?”
“我刻意做了壹些掩飾……不想讓妳聽出來是我。”男子壹邊說,壹邊把緊勒在喉彎處的壹個塑膠圈解了下來。他用手揉了揉被壓得發疼的聲帶,感覺呼吸順暢了很多。
“現在終於可以輕松壹點了。”他咧著嘴說道,語調中恢復了年輕人特有的那種陽光和朝氣。
這才是女孩熟悉的聲音。她微笑著站起身,神色頗為驚喜。不過她很快又皺起眉頭問道:“妳為什麽要騙我?”
“我不想讓妳知道我來過。”既然已被對方識破了身份,年輕人索性變得坦然起來。
女孩敏感地追問:“妳怕我會纏上妳嗎?”
“不——”年輕人連忙解釋,“只是……我現在惹了些小麻煩,沒必要讓妳擔心,更不想把妳卷進來。”
女孩不禁為對方關切:“什麽樣的麻煩?”
“我能解決的。”年輕人淡淡地答道。他那自信的語調聽起來讓人十分放心,女孩便又笑笑,停止了對這個話題的糾纏。
“請坐壹會吧?”她向對方發出友好的邀請,“——如果妳不用急著離去的話。”
“好吧。”年輕人找了張椅子搬到女孩的面前,在坐下的同時他又補充了壹句,“不過我不能停留太久。”
女孩理解地點點頭,她也摸索著坐回到椅子上:“妳說過妳最近會很忙的,我還以為會很久遇不到妳呢。”
“今天比較特殊,所以我想辦法抽了個身。”
女孩的眼角微微彎起:“就為了給我送個蛋糕嗎?”
“每個人在過生日的時候,都會希望有人能給自己送來生日蛋糕吧。”年輕人很認真地回答道。
女孩輕聲說了句:“謝謝妳。”她的表達雖然簡單,卻非常誠摯。
年輕人無聲地笑著,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只可惜那女孩並無法看見,見對方沈默不語,她便又主動說道:“妳幫我切壹塊蛋糕吧——我今天正好沒有吃早點呢。”
年輕人當然不會拒絕對方的請求。在他心中,照顧這個女孩已經成為自己無可推卸的責任。他起身拆開那個蛋糕,切下壹個小小的尖角盛在紙托裏,然後送到女孩的面前。
女孩聞到了蛋糕的香甜氣息,她深深地吸了吸鼻子,擡手去摸索蛋糕的位置。不過她努力了幾次都沒能準確地找到紙托,她歉意地笑了笑,同時也不免有些沮喪。
年輕人遲疑了片刻,似乎想做什麽但又缺乏足夠的勇氣。不過他最終還是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輕抓住了女孩的左腕。
“在這裏。”他引導女孩纖白的小手握住了紙托。
“我是不是很麻煩?”女孩撇著嘴問道,但神情卻是快樂的。
“怎麽會?每天都這樣陪著妳我都不會覺得麻煩。”年輕人壹邊說壹邊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指尖上仍然殘存著女孩的溫暖和柔香,心神微微有些激蕩,這是他以前從未品嘗過的美妙感覺。
而女孩心中此刻也同樣不太平靜,對方言辭中誠摯的關懷感覺令她的臉頰不由自主地微熱起來。她低下頭,借著吃蛋糕的動作掩飾自己的神色變化。
“好吃嗎?”
“好吃。”
似乎是簡單到有些弱智的對白,但每壹個字都在撩撥著兩個人的心弦。隨後他們都不再說話,女孩壹口壹口地吃著蛋糕,年輕人則在壹旁怔怔地看著她。
良久之後,女孩似乎感覺氣氛沈默得有些奇怪,便擡頭問了句:“妳在想什麽?”
年輕人從縹緲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我想起了……想起了自己第壹次吃蛋糕的時候。”他幽幽地說道。
“呵呵。”女孩清脆地笑著,彎手背掩住自己的嘴角,“居然會想這個想到發呆?我猜妳當時壹定是饞壞了吧?”
年輕人卻笑不起來。
“那次是我六歲的生日——”他第壹次向別人訴說那段回憶,“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吃到壹塊生日蛋糕,我父親很早就答應我,會在生日那天滿足我的這個願望。”
年輕人語調低沈,這讓女孩感受到了壹絲不壹般的氣氛。同時“父親”那兩個字也讓她莫名地傷感起來。悵然了片刻之後,她輕聲說道:“妳父親壹定很疼愛妳吧?他應該是個稱職的父親,不會讓妳的願望落空的。”
年輕人卻搖了搖頭:“不,最後讓我吃上蛋糕的人並不是我的父親……”
“哦?”女孩有些搞不清狀況,她聰明地選擇了閉口不言。因為她感覺到那是對方內心深處某些柔嫩的回憶,如果願意說,他便會說出來;如果不願說,自己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年輕人的眼睛罩著壹層迷霧,他似乎能透過時空看到些什麽。十八年過去了,那蛋糕的滋味猶在唇邊:香甜中又透出難以描述的酸澀。
他無法向對方講述太多,最後他只是緩緩地說了壹句:“我父親就是在那壹天去世的。”
女孩愕然怔住了。“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著,“原來妳那麽小就失去了父親……”
年輕人用雙手捂著頭,太多復雜的思緒在他的腦子裏沖撞著,令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忽然,他的手被另壹雙柔軟的手握住,壹股暖流隨之漫遍了全身。他擡起頭,看到女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前,正用雙手輕輕地撫慰著他。
年輕人慢慢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然後他反握住女孩的小手:“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失去父親的感覺了……所以我第壹次見到妳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要保護妳,照顧妳……”
女孩沒有說話,但內心的苦澀中卻在慢慢沁出些甜蜜的感覺。以前她只是把對方當成壹個值得交往的朋友,而這壹刻起,她開始覺得相互間有了種同病相憐的親近。
“我該走了。”年輕人忽然站起了身,“我已經逗留得太久……”
女孩點點頭,把手從對方的掌心裏抽出。雖有些不舍,但她確實也需要時間來冷靜壹下。
“妳能不能答應我壹件事情?”在離開之前,年輕人還有些話要說。
“什麽?”
“可能會有人來向妳打聽我的情況——不要告訴那些人我們曾經會過面。”
女孩很爽快地應了下來:“好的。”
年輕人倒有些奇怪了:“妳不問問為什麽嗎?”
“妳不想說的,我又何必要問?”女孩淡淡地壹笑,“反正我相信妳不是壞人,總不可能害了我。”
年輕人看著女孩,對方那充滿信任的笑臉卻像刀鋒壹樣侵割著他的心靈。他忽然間覺得有些窒息。
“我走了。”他用壹種倉促的方式告了別,然後狼狽地像個逃兵壹樣沖出了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