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起飛日9

　　當翔醒來，睜開眼看見的是壹片黑色，好半天他才明白那是沒有星星的夜空。身子在顛簸著，他發現自己被綁著丟在壹輛大車上，身邊還倒著許多被綁著的同族，層疊在壹起。後方，是燃燒著的森林，大火沖天不熄，天空紅得灼眼。
　　三天後，翔和被擄的羽人們被拉到了壹片泥濘的平地上，這裏有臨時搭起來的木臺和囚籠，還有許多人族擁來擠去。翔聽得懂人族的語言，他很快明白了，這裏是壹處奴隸市場。
　　被擄來的大多數是女人和小孩，成年男子的頭顱全部被掛在人族騎兵的馬脖前，成為他們炫耀戰功的標記。翔聽見買主們在議論著：羽人是最不受歡迎的奴隸材料，身輕又力弱，不能做苦工，壹般只有那些長相尚可的女子能被買去做奴婢或舞妓，而剩下的沒有買主的，全都會被當場殺死掩埋。
　　翔看見市集的遠處，果然立著觸目驚心的數個大土丘，有的已野草萋萋。那難道也將是他的葬身之所嗎？
　　人族買主們在各個木籠間轉來轉去，像挑選牲口壹般，看中了誰，就讓看護把他拖出來，打量壹番，討價還價。籠中的羽人，大多瞪著麻木的眼睛。
　　淒厲的哭叫聲傳來，那是被挑中了的羽族女子，她被按倒在壹旁的板上，被用尖刀活活挑去背後的凝翅點，那女子的慘叫聲像是要把自己撕裂了似的。翔緊縮在木籠的壹角，顫抖不止，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恐懼。
　　下午的時候，壹個喊聲在木臺上響起來：“各位來看，這裏有稀罕物，魚尾的鮫人，沒有見過吧。從沼澤裏網上來的！要是沒有高價，我就獻給青陽王去討賞了。沒有五百金株，可絕買不著！”
　　翔壹驚，難道是鏡兒麽？澤不是在保護著她麽？她竟也被捉來了麽？
　　他掙紮著站起身來，看見人們沖上臺去，圍住了壹個青色的身影，囂叫狂笑著。
　　那聲音再次喊了起來：“恭喜齊吉徹部武將軍得此寶貝！”兩個士兵擡著壹個麻袋走出人群，袋口處只露出壹張少女的臉，繩系在她的脖頸處，就這樣被擡上了馬車。
　　翔忽然覺得有壹個熟悉的臉龐正註視著自己，他擡頭壹看，籠外的竟是父親，他的人族父親——頤。此刻他穿了壹身人族士兵的戰衣，腰中掛著長刀，面色焦黑，胡須滿面，翔幾乎都認不出他來了。
　　“父親！父親是我！”翔驚喜地大叫著。
　　但頤卻像受了驚似的，壹轉身在人群後消失了。
　　翔沖到籠前，驚慌地望著，卻再也看不到他。父親不可能認不出他了，也不可能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他為什麽要走？只因為我們已經是交戰的種族了麽？還是自己背後這醜陋的翅膀使他厭惡？
　　翔忽然覺得，死也不是那麽可怕了。如果活在世間沒有親人，沒有壹個人會記得妳的名字，那麽和死也沒有什麽區別了。
　　奴隸市壹直開了三天，翔所在的籠中只剩下他和另外幾個老病者了。販奴者們開始拆解集市，把那些還在籠中賣不出去的羽族拖出籠來，就地殺死，血流遍地。販奴者壹個籠子壹個籠子地清理著。翔覺得渾身冰涼，他不能想像自己被拖出去，刀落在自己頸間的情形，可屠殺者已經來到自己身旁的木籠了。翔緊閉雙眼，不敢看就發生在咫尺的殺戮。
　　當這間籠門終於被砰的壹聲打開，翔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呼吸。他身邊的人被壹個個拖了出去，沒有人掙紮。當壹只粗暴的手也將自己拖出籠外時，他發現自己也沒有力氣掙紮了。原來人在絕望時，腦袋中什麽都不想，接受壹切命運。
　　他身邊的羽人倒在了血泊中，刀斧手來到了他的身邊。
　　“這個羽人真奇怪，別的羽人不飛行時翅膀就化了，可他的卻還留在背上。”那個持刀的人說。
　　“這家夥的背上長的是什麽啊，那是翅膀嗎？真嚇人。反正賣不出去，殺了吧。”
　　忽然壹個聲音說：“等壹等。”
　　翔擡起頭，看見了他的人族父親。
　　頤顯得更瘦了，像幾天來都沒有睡好覺似的，臉上衣服上都是臟汙，但眼睛冒著亮光，像是為終於及時趕到而喜悅。
　　他拋下十個銀株，對壹旁的販主說：“這是妳當日對我說的價錢，是吧。”
　　那販主接過錢，壹言不發。頤壹把抓起翔，向外疾走。翔能感覺到他的手指捏得分外緊，分外緊。
　　直到遠遠離開奴市，頤才像是力氣終於用盡了，抓著翔壹齊倒在路邊。他還是不肯松開抓著翔胳膊的手，也許怕壹松手他又離開了。可他的身子卻在不停地顫抖，眼睛望著前方的土地，虛浮無神。
　　“父親……”翔說。
　　頤不回答，過了好久，才張開焦幹的嘴唇：“妳知道妳值多少錢？”
　　“十個……銀株？”翔喃喃說。
　　頤搖搖頭，嘴唇抖動。
　　“父親……妳……”
　　“那是妳的姐姐……”頤緊抓著翔，“我把妳姐姐賣了……”
　　他忽然壹把把翔甩了出去：“我當初為什麽要養妳？把妳養到這麽大，妳就壹直禍害我們家，因為妳，全村都被抄了，我們沒有了地，田被用來養馬，我壹把年紀要被趕著上陣去拼老命。我傻啊，我傻啊，居然養了個羽族。我這壹輩子就害在妳手裏了。可憐我的阿沐啊，阿沐……”
　　翔呆坐著，覺得有壹種力量在撕扯著他，要把他五臟六腑都撕碎了。他也寧願自己被撕碎了，為什麽人在世間，總是有這麽多的苦，為什麽人為了活著，總是要像草芥壹樣。戰爭是為了什麽呢？以前安寧的生活全沒有了，有誰能從廝殺中得到好處呢？
　　他忍受不了心中的煎熬，跳起來向野地中狂奔而去。頤在後面楞了楞，喊：“翔，回來！我的孩子，回來！”但翔無法停下自己的腳步，他再沒有勇氣面對父親，父親也無法帶著壹個羽人生存在軍隊裏。他曾經充滿憧憬，想帶著壹雙翅膀，飛回到父親、姐姐和小丹的身邊，向他們炫耀。但現在想來，那是多麽幼稚的空想。現實是如此殘酷，人族和羽族註定無法共容於天地間，翔只想狂奔下去，恨不得拋卻壹切，連自己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