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五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壹百〇五章 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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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四周同伴皆已潰退,彼等仍選擇留下,相比在吶喊聲中奮進,不是如黑夜裏僅余之燭光更為難能可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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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楊大媽焦灼萬分道。
“我不能因為我是左寶貴的女兒就能這樣離去!”
“妳瘋了?!快走!勇兵們快扛不住了!”楊大媽駭然失色,上前欲再拉心蘭。
“我沒瘋!”心蘭再退後壹步:“楊大媽……您保重!”話畢毅然跑回岸上,推開勇兵,只身投進了人海。之後哪怕楊大媽等和勇兵們四處尋找,也再也找不著她了。
然而,此刻對著斯懿也不想說這麽多,畢竟自己還有另外壹個原因,壹個獨處時胡思亂想安慰自己,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原因:“我怕……他倆回來了,找不著我和孩子……”
“太傻了妳!妳總得為孩子著想吧?!”
心蘭的筷子停住了,低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肚子:“要不是他,我早就和我父親和丈夫團聚了。”接著眼睛又紅了,低著頭默默地吃著。
斯懿默默地凝視著心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壹個舉目無親獨自堅強生活的女子。而此刻眼神裏既是敬佩,又是同情。半晌把手放到其腿上,勉勵道:“妳要好好的活著!為了妳父親,為了妳丈夫,為了妳們的孩子!”
心蘭輕輕地點了點頭。吃著吃著,胃口越來越好,最後連昨晚晚餐的兩個饅頭也吃下了。心蘭心情好些,也很是感激斯懿。當斯懿捧著碗要離去時,心蘭也挽留她:“再坐坐吧,陪我聊聊天兒……”
斯懿見自己能開解心蘭也很是安慰,也自然樂意留下陪她。
“也說說妳吧,之前壹直沒問妳……妳的……家人呢?”心蘭爬上了床,身體靠在床邊,以試探的目光看著斯懿。
斯懿也坐在旁邊,沒有半點哀傷,但也沒有接過心蘭的目光,淡淡道:“都不在了。”
心蘭既是歉意,又是同情:“不是因為倭人吧?”
“不,”斯懿搖搖頭,雙手抱住膝蓋:“很多年了……我都是壹個人過。”
心蘭很是奇怪,又不太相信:“妳……有未婚夫吧?”
斯懿聽後黯然,低下了頭,撥弄壹下耳邊的頭發,欲言又止。
“抱歉……”心蘭知道不該問這問題,歉意的辯解:“我見妳整天拿著那小玩意……”然後指著系在斯懿手腕的那道平安符。
是,蘇明亮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的平安符。
斯懿出神地看著它,輕輕地撫摸著,半晌才道:“是……意中人吧!”
“他……還好吧?”兵荒馬亂下,心蘭自然擔心那人還在不在人世。
“不知道呢……”
“他……知道妳的心意?”
斯懿沒有立刻回話,目光始終在那平安符上。未幾神情漸見哀傷,深深地呼吸壹下,聲音嘶嗄地嘆息道:“知道吧!”看著空中,焦點無著,忍著淚水,淡淡的蒸汽在空中彌漫:“但我也知道,我不是他的意中人……不過,我總覺得……他始終會回來看我……因為咱們……咱們畢竟是好朋友嘛!”然後紅著眼睛,強顏歡笑的看著心蘭。
心蘭凝視著斯懿,也跟著她紅了眼睛。自己早已舉目無親,而外邊的世界猶如煉獄,也不知道這“日軍禁地”能夠撐到何時,目下在這小房子裏與斯懿互相傾訴,雖然認識不過幾天,甚或是此刻才算真正的認識,但心蘭已經感到那讓她熟悉而懷念的親人感覺。半晌抓緊斯懿的手,安慰道:“他肯定會回來看妳的!”又取出手帕為她拭去淚水。
“謝謝……”斯懿雖然嫉妒這眼前人,但蘇明亮沒有和自己壹起也實在怪不得她。因為自那天起,蘇明亮就神秘地從旅順消失了,而心蘭後來也和嶽冬成了親。面對這個難熬的世界,對於從小沒什麽親人的斯懿來說,此刻得到心蘭的安慰,也覺得,心蘭,仿佛就是上帝賜予她的親姐妹。
的確,心蘭說得沒錯,“他”,肯定會回來看斯懿的。
而且,就在當下。
房間開了壹扇窗,遠處壹人正在對面房子的陽臺,以單筒望遠鏡監視著室內兩人。
壹個雄姿英發的日本陸軍,裏邊是黑色端莊的西式軍服,外邊披著灰色的大衣,白色緊身褲子和軍靴,戴著繡上龍騰圖案的黑色手套,寒風刺骨下擎著望遠鏡,久久未動。
是蘇明亮。
“荒尾君啊!我們還以為妳喜歡男人呢!原來妳還是會窺看女人啊!”剛從身後房間步出的壹個日兵冷得摩拳擦掌,跺腳徘徊,見蘇明亮沒反應,又說:“可惜呀!在紅十字會裏……要不……我們進去搶人?”
“妳敢?”蘇明亮冷峭地說,也沒有放下望遠鏡。
那日兵開玩笑地道:“我是替妳不值呀!都這麽多天了,我們當中誰沒有享受過這兒的女人?就差妳而已!”見蘇明亮又不理睬自己,那日兵看著遠處的斯懿和心蘭,未幾開始自言自語:“真的,這裏的清國姑娘真的不錯!尤其是頭壹天那個十二三歲的,實在是潤!告訴妳,我可是第三個啊!哎呦,那快感,真的非筆墨所能形容啊……”
忍無可忍,蘇明亮放下望遠鏡,壹手揪住那日兵的胸口,瞪大壹雙怒目喝道:“妳說夠了沒有?!”
那日兵沒想到蘇明亮突然有這麽大的反應,也從未見過他有如此大的反應,楞了半晌,然後嗤的壹聲笑了出來:“怎樣?妳真是同情這些清國豬了?不!是和清國豬混得太久,以為自己是豬是不?”其樣子極盡挑釁。
那日兵以為蘇明亮會揮拳打自己,那自己就可以趁機向上級舉報這個眼中釘了。誰知蘇明亮繃緊的臉皮卻慢慢放松,手也慢慢地松開了。
在回國的旅程上,蘇明亮獨自在船艙曾想過,回到日本自己應該會認識到很多新朋友,但到頭來最常交往的,卻是壹個叫敦子的妓女。當穿上這套簇新的軍服,蘇明亮又曾覺得自己會認識很多戰友,會和他們出生入死,但後來發現,他們聊天時自己答不上話,他們說的笑話自己聽不明白,他們壹起興高采烈的相聲、舞劍、謳歌,自己唱不了幾句,久而久之,最終卻是形影相吊,備受冷眼。及至旅順屠殺,全軍瘋狂,自己不積極殺人卻遭同袍排擠……何以從前在中國的不快,以為回到日本就能解脫的不快,到今天還是揮之不去?!
憤怒被那熟悉的自憐所取代。蘇明亮放開了手,也沒有理會那日兵再說什麽,慢慢提起了望遠鏡,試圖在眼前那遙遠而熟悉的兩名中國女子身上,繼續尋找那迷失了的自己……**************************************兩人越聊越有興致。心蘭說起從前嶽冬和自己的趣事,說了如何與嶽冬相識,說他因為弄哭了自己而被哥哥打,說他初見圍棋以為棋子能吃而咬崩了牙,說他捉迷藏時躲進了雞棚弄得滿身雞糞,又說他抱了自己壹下而被父親罰拿大頂……期間心蘭談笑甚歡,畢竟,從得知父親的噩耗到現在已經有兩個月了,最痛苦的時間可說已經過去。雖然仍然悲痛,但此刻心蘭之所以能坦然向斯懿訴說嶽冬的往事,眼神中甚至帶著幾分驕傲,也正是因為,對她來說,嶽冬,也壹同在平壤為國捐軀了。
她,正如在碼頭給嶽冬的信中所言,以他為榮。
這時終於提到嶽冬喜歡玩布袋戲的嗜好,心蘭拖著斯懿下床:“來!”然後帶她看墻上三四十個布袋:“他最喜歡就是這些玩意兒,這些年來,每逢我生日或哄我的時候他就送我,還會搭戲臺演布袋戲給我看呢!”
看著墻上三四十個布袋,各式各樣,神態各異,色彩斑斕,斯懿也不禁感嘆:“他,真的很喜歡妳……”
心蘭想起了壹幕壹幕嶽冬送自己布袋的情景,臉上有些羞澀,目光也躲到地上去:“他從小到大都是嬉皮笑臉的,很讓人討厭……”
“他更像個耍布袋的!”斯懿笑道。
但這時心蘭卻沒有回話,房間突然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