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拳頭

　　“畢竟，他們算是個什麽東西？”
　　這句話，
　　讓卡倫內心大受震撼。
　　不，
　　幾乎可以說是……被顛覆。
　　自己蘇醒以來壹直構造著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體系，哪怕自己已經對此進行了很多次的修正，可依舊沒有完全擺脫來自上輩子既定認知的影響；
　　這是壹個現實的世界，
　　這是壹個有體系有社會有架構的世界，
　　可先前的自己，只是留意到類似阿爾弗雷德與莫莉女士的那種“小打小鬧”，
　　卻壹直沒有深刻認知到，
　　這，
　　是壹個神權世界！
　　所以，阿爾弗雷德在感覺自己是“邪神”後，直接就跪下了，完全不顧形象地將各種阿諛奉承和贊美向自己奉上；
　　並不是因為阿爾弗雷德誇張了，做作了；
　　錯的不是阿福，
　　而是他卡倫。
　　是自己，壹直沒有真正“看懂”這個世界。
　　妳覺得他的表演，很滑稽；
　　人家可能還在笑妳，明明已經化上了小醜妝站在了舞臺上，卻還在那裏裝著正經。
　　也因此，
　　狄斯才會問自己：為什麽妳會覺得妳的爺爺我，會害怕這些呢？
　　因為自己壹直將爺爺代入的是那種隱士高人形象，默默地維持著某種秩序，卻又必須得敬畏規則。
　　但實際上，
　　並不是，
　　站在秩序神教的角度，
　　站在狄斯的角度，
　　站在秩序規則之內的角度，
　　他需要去畏懼的存在，其實少之又少。
　　自己所顧忌的，自己所擔憂的，自己所牽扯的那些，
　　在狄斯眼裏，
　　不值壹提。
　　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不屑。
　　卡倫又想到了先前在壹樓跪下來痛苦低吼的梅森叔叔，
　　回來時叔叔曾說過：父親只是個神父，這些事告訴他，只會讓他苦惱與痛苦。
　　當時自己還在心裏否認著：
　　不，
　　狄斯和普通神父不壹樣。
　　好吧，
　　其實自己和梅森叔叔的認知，五十步笑百步。
　　妳不了解妳的父親，我其實也不了解我的爺爺。
　　卡倫怔怔地看著狄斯，
　　他並不認為狄斯是在開玩笑，他這種人，就根本不會開玩笑。
　　之所以壹時說不出話來，
　　是因為腦子現在空空的，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妳可以帶路了。”狄斯說道。
　　“哦，好的。”
　　卡倫走出了書房，狄斯跟在他後面，卡倫走到樓梯拐角處，準備下樓時，回頭看向狄斯。
　　“怎麽了？”狄斯問道。
　　“去哪裏？”
　　我帶路，去哪裏？
　　“去那位市長競選人福德先生的家。”
　　卡倫聞言，問道：“可是，他的家……在哪裏？”
　　狄斯看著卡倫，
　　卡倫也看著狄斯。
　　爺孫倆，就這麽在樓梯拐角處面對面地站著，好壹會兒，誰都沒說話。
　　良久，
　　狄斯有些不解地對卡倫道：
　　“剛剛，是妳敲門走進我書房的，對麽？”
　　“是的，爺爺。”
　　“是妳告訴我，這件事很可能和異魔有關系，對麽？”
　　“是的，爺爺。”
　　“也是妳給我提出的建議，受益最大的人那就最可能是嫌疑人，也就是那位市長競選者福德先生，對麽？”
　　“是的，爺爺。”
　　狄斯點了點頭，
　　雙手置於身前，
　　很嚴肅地反問道：
　　“所以，妳現在告訴我其實妳不知道他的家，住哪裏？”
　　“我……”
　　卡倫內心閃現出無數咆哮：
　　這能怪我麽？
　　這能怪我麽！
　　我怎麽知道妳竟然可以直接帶我上門找幕後老大？
　　壹般面對這種權貴，不是應該先從小地方線索處著手，找證據，抓小嘍啰，壹步壹步順蔓摸瓜，再被對方威脅，再被對方滅口幾個隊友，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壹個契機，冒著極大的風險將證據公之於眾？
　　哪怕妳知道幕後黑手就是那個人，但他是權貴啊。
　　哪怕他們就提前訂好喪儀社了，他們就對著妳微笑了，就對著妳展露出他們的風度了，他們嘲諷妳就算知道實情又能奈我何了，妳也依舊得打碎牙往肚子裏咽；
　　畢竟，規則是由他們制定的啊
　　可是，
　　妳卻告訴我，
　　走，
　　我們現在去他家找他聊聊？
　　這感覺就像是，
　　眼瞅著就要開拍了，
　　我找您對臺詞，
　　結果才發現，我們倆拿的，根本就不是壹個劇本。
　　狄斯看著說不出話來的卡倫，
　　嘆了口氣，
　　道：
　　“所以，其實妳什麽都沒準備好？”
　　“我……”
　　“我以為妳已經都準備好了，所以才來書房喊我。”
　　“我……”
　　“那妳剛剛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麽呢？”
　　“我……”
　　“總不可能是因為自己內心的良知過意不去，所以想來我這裏盡最後壹點嘗試，但其實妳自己也根本沒想過我能出面做什麽？
　　簡略來說，
　　妳就是來找我，哭個鼻子，求個心安的？”
　　“是……的。”
　　卡倫承認了。
　　因為死的不是羅特壹家，所以他還沒完全失去理智，但他的內心也不好受，就像是梅森叔叔那樣，被人家的陰影完全壓著，卻又在畏懼之中束手束腳，最後……只能認命，蓋住自己的良知，反復呢喃“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來安慰自己。
　　其實，自己的內心，連做那種小人物搬動大象的準備，都沒有做好。
　　“卡倫。”
　　“嗯。”
　　“可以把我讓倫特給妳拿過去的那幾本書，抽時間再好好地看壹看，尤其是那本妳說妳已經看過了的《秩序之光》。
　　書中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那裏了，妳真的看了麽？”
　　我以為那是誇張的宣傳用語……
　　我沒想到它是寫實的科普讀物。
　　狄斯伸出手，
　　拍了拍卡倫肩膀，
　　語重心長道：
　　“千年前，連國王的加冕，都需要匍匐在神的腳下，需要宗教去賜予他合法的執政地位，君權神授。
　　近千年來，這樣的場面少了很多。
　　但，
　　原因是國王這個職業不行了，
　　神，
　　可是壹直矗立在那裏。”
　　說完這些話，狄斯看了看自己提著的黑色手提箱，搖了搖頭，轉身，走回自己的書房，同時道：
　　“不要學懦夫，當良心不安時只會躺在地上讓自己肚皮曬曬太陽取暖。
　　去學會主動做些事情吧，
　　至少，
　　把那些個可能涉事的嫌疑人名單以及他們的住址準備好。”
　　“砰。”
　　書房門關了。
　　留下卡倫依舊站在樓梯口，沒風，卻依舊繼續著淩亂。
　　“喵～”
　　普洱的叫聲傳來，
　　它邁著貓步，穩穩地行走在光滑的樓梯扶手上，扭過頭，似乎帶著些許刻意地微笑，看向卡倫：
　　“我說過的吧，狄斯，永遠能給妳最為冷靜與穩妥的建議。”
　　說著，
　　普洱還略有些興奮地搖了搖尾巴。
　　“這個建議，妳滿意麽？”
　　卡倫看著普洱，
　　他這才明白，
　　當看見自己情緒低落時，阿爾弗雷德為什麽會主動提醒自己：
　　“少爺，您可以去問問您的爺爺。”
　　所以，
　　站在阿爾弗雷德的角度，
　　他應該是有些不解的，
　　明明對方已經動用了異魔的力量，妳們為什麽還要在靈車裏唉聲嘆氣？
　　呼……
　　好在普洱和狄斯都說過，自己的邪神身份，完全沒有破綻，而且邪神在降臨初始時，會有很長的壹段虛弱期，這段虛弱期不僅指的是力量……還有意識（不僅僅指記憶）上的殘缺；
　　所以，阿爾弗雷德只是略微有些不理解，卻不至於去懷疑什麽。
　　卡倫深吸壹口氣，
　　伸手，
　　將普洱抱在懷裏，普洱沒掙紮，反而在知道卡倫內心抑郁之氣被消散後趁機提了要求：
　　“上次說的鯉魚焙面，什麽時候給我做？”
　　卡倫伸手揉了揉普洱的肚子，
　　就在普洱實在忍不住要舉起爪子給他壹個教訓時：
　　“今晚就給妳做。”
　　“好的喵～”
　　……
　　大家夥此時都聚集在壹樓客廳，包括西索那壹家四口。
　　叔叔坐在沙發上，低著頭，瑪麗嬸嬸在旁邊小聲安慰著他。
　　溫妮姑媽捂著額頭，
　　羅恩則壹臉苦相，連羅恩的智商，都看出來這壹家四口絕不是自殺了。
　　阿爾弗雷德與莫莉女士站在壹起，像是誤入了正在排演的壓抑氛圍話劇的路人。
　　卡倫抱著普洱走下樓梯，鞋底與木質樓梯接觸，不斷傳出清晰的腳步聲。
　　漸漸的，
　　大家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看來。
　　“定金，已經收了，收了人家的定金，這筆生意，無論如何都得做下去。
　　嬸嬸，請妳帶著莫莉去把這壹家四口的遺容處理好，雖然現在天氣冷了，明天就是哀悼會，遺體做不做防腐影響不大，但最起碼要讓他們壹家人可以體面地離開。
　　叔叔，請妳帶著羅恩將壹樓布置好，客戶的需求是簡約肅穆，那我們就按照他的要求做出來。
　　阿爾弗雷德，外面的那些記者與示威者，請妳照看好，明天才是哀悼日，我不希望我的家裏今天就被人打擾。
　　另外，
　　辛苦姑媽把明天要來出席哀悼會的重要人物名單做壹份表給我，明日哀悼會時要讓他們留下地址，我們會郵寄壹份精美的紀念品給他們。”
　　說完這些，
　　卡倫的目光再次看向在場所有人：
　　“這是爺爺的意思；
　　爺爺說，
　　茵默萊斯家不養閑人，
　　幹活！”
　　大家開始忙碌，或許先前的沈悶，也只是壹種必須要的過渡，過渡之後，妳仍然需要面對現實。
　　瑪麗嬸嬸與莫莉女士合力，將這壹家四口的遺體壹具具地運向地下室的工作間；
　　梅森叔叔帶著羅恩，將壹些布置用的東西取出來，開始做擺設；
　　阿爾弗雷德則拿著壹張木凳，坐在了院子裏，盯著外面的記者以及那壹群坐在地上的示威者。
　　院子裏，坐著的是壹頭異魔；
　　院子外，坐著壹群白玫瑰；
　　異魔阿爾弗雷德坐姿優雅，而那群白玫瑰，則像是被狗含著。
　　溫妮姑媽開始做名單記錄，站在電話機旁，時不時地需要去撥通電話詢問。
　　大家都開始有序忙了起來。
　　卡倫抱著普洱，重新回到樓上。
　　原本的等待是壹種煎熬，而現在，反而是壹種期待。
　　明日哀悼會上，該來上臺表演的都會來，誰是主角誰是配角，壹目了然；
　　等哀悼會結束後，
　　自己就能拿著名單帶著爺爺去壹家家的上門拜訪了。
　　被害者壹家人已經死去，施害者的舞曲則即將開始，但笑到最後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卡倫不介意明天好好欣賞壹下他們的笑容，
　　就像是真正的獵手，在獵殺前，喜歡看著自己的獵物起舞。
　　這是壹種欣賞，
　　也是壹種無法拒絕的快樂。
　　這種念頭，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充斥自己的大腦；
　　但卡倫卻沒有想要去抗拒與摒除的意思，
　　狄斯的態度是他最大的依仗，
　　正如狄斯說的那句話：拳頭，是最大的道理。
　　卡倫左手抱著普洱，右手擡起，緩緩地握拳；
　　普洱這只貓似乎能看穿人心，
　　雖然此時為了鯉魚焙面依舊躺在卡倫懷中，
　　但依舊難改習性開口調侃道：
　　“所以，妳現在也開始沈醉於，神靈的拳頭麽？
　　可以脫離世俗條條框框的桎梏，將任何規則之外的人，砸成肉醬的拳頭？”
　　神拳麽？
　　亦或者，
　　神權？
　　卡倫開口道：“我和妳對這拳頭的理解，並不壹樣。”
　　“呵呵呵，還能是哪樣，唯有神靈的意誌，才能突破人類自己營造出的骯臟灰暗，帶來徹骨的責罰！”
　　“其實還有另壹種拳頭。”
　　“哪壹種？”
　　“妳的貓腦子，理解不了。”
　　“妳是在鄙視我？但我又覺得‘妳這貓腦子’比‘妳這狗腦子’要好聽很多。”
　　“是的，沒錯。”
　　“如果哪天，妳想信教的話，可以跟我說。”
　　“為什麽不是狄斯？”
　　“為什麽，為什麽？
　　呵呵。
　　妳的人腦子能不能好好想壹想？”
　　普洱從卡倫懷中掙脫，
　　落地，
　　看著卡倫，
　　笑道：
　　“因為狄斯，他不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