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唯願，世無名將

　　琵琶山上，琵琶精舍。
　　上元節已經過了，但是廊下彩燈猶未撤去，琵琶精舍依舊壹片絢爛。
　　已戌時二刻，從酉時末天就已黑了。
　　孟姜壹身雪白的道服，正在廳中練劍。
　　孟姜體態頎長，妖嬈動人，雖然被寬松的道袍遮掩了大半的浮凸，但舉止之間，豐茁偶現，依舊極盡搖曳。
　　壹口劍，在她的手中，寒光無影，鴻飛無痕，翻飛幻變，魚龍曼舞，既賞心悅目，又殺氣襲人。
　　不過，廳中的三只貓兒，卻是見慣不怪，神態慵懶。
　　“銜蟬小奴”趴在軟墊兒上，半瞇著眼睛，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它的女主人舞劍，壹臉的高冷。
　　壹只眼睛藍壹只眼睛黃的“昆侖妖精”是只漂亮的母貓，正高踞在壹盞荷葉蓮花燈頂端的荷葉造型上，賣力地舔著自己的爪子。
　　這時候， 前不久剛被孟姜收留的，被她取名“從心自飲”的大貍花躡伏著，悄悄靠近了蓮花燈。
　　貍奴的魅力，便是孟姜也抵擋不住。
　　她時常遊走各地，無法在壹個地方定居下來，不過琵琶山是隱宗的固定基地之壹，她在這兒的宅子裏，是養了幾只貓的。
　　她不在的時候，會有留在精舍的人替她照顧。
　　孟姜劍光流轉，光華凝照，舉手投足，清麗無雙。
　　陡然，她壹劍刺去，只是壹刺，便是“哧”地壹聲，破空之間傳出。
　　與此同時，“從心自飲”撲向了“昆侖妖精”。
　　卻不想，正在妖嬈地舔著爪爪的“昆侖妖精”似乎早有防備，猛然壹弓背，便從荷葉燈上站起，猛然撲了下去。
　　“從心自飲”半空中壹個轉身，撒腿就跑，“昆侖妖精”不依不饒地追了上去。
　　兩只貍貓壹前壹後，沖出了大廳，攀柱而上，沖上了屋檐。
　　“啪！”
　　也不知道是“從心自飲”還是“昆侖妖精”，從屋檐上蹬下壹片瓦來。
　　壹個家仆正匆匆趕進大廳，屋檐下忽然壹片瓦夾著壹蓬積雪落下來。
　　他下意識地擡頭看去，便被雪迷了眼睛，然後瓦片豎著，便磕在他的額頭。
　　“哎喲！”
　　那家仆驚叫壹聲，壹把捂住了額頭，壹道血痕已經淌到了臉上。
　　孟姜聽到動靜，劍勢壹凝，猛然停下動作，向廳門口看去。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皮肉傷。”
　　那家仆點頭哈腰地說道：“姑娘，鄯州有消息送來。”
　　孟姜看看他臉上的血，又看看手中的劍，突然福至心靈地問道：“唐治回來了？”
　　那家仆驚訝了壹下：“姑娘真是冰雪聰明，鄯州剛剛送來的消息，唐治大王凱旋而歸，自青海湖往鄯州綏戎城去了。有先遣人馬往綏戎報訊，依照時間，此時該已進了綏戎城了。”
　　“他……可曾受傷，還剩下多少人馬？”
　　“唐治大王沒有受傷，至於人馬……，先遣綏戎，叫地方官府提前準備接待安置的消息上說，按照三萬人的規模準備。咳……，好像……人比去的時候，還多多了……”
　　“……知道了，妳快去包紮傷口吧。”
　　“是是是……”
　　那家仆急急走開了。
　　孟姜提著劍站在那兒，心中茫然。
　　我舞劍，被我府上的下人看見都不行了麽？再說，他在綏戎城啊，我們又不在壹座城裏，哪有這麽霸道的詛咒？
　　巧合，壹定是巧合。
　　“哎呀！”
　　孟姜正想的入神，忽然覺得腿上壹疼，卻是“從心自飲”被“昆侖妖精”追回了廳中來，揪著她的褲腿兒便往她身上爬。
　　“臭從心，才幾天啊，爪子又這麽尖了！”
　　孟姜壹把揪住“從心自飲”的後脖梗兒，把它提了起來。
　　孟姜走到椅邊坐下，將“從心自飲”夾在自己腿前固定著，便用手中的劍，給它修起了指甲……
　　用劍修指甲，應該是安全的。
　　孟姜胡思亂想著。
　　……
　　“轟~~隆隆~~~”
　　唐治在貍奴、侍夫人、丹增喜繞、羅克敵、南榮女王、大小胡、成語兄弟等壹眾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宴客大廳。
　　早已迎候在此的繕州刺史何帆，安人軍鎮將吳巖成，振武軍鎮將龍濤，綏戎知縣瞿紹立，當地的官員士紳豪商巨賈紛紛站起身來。
　　桌椅被推動的聲音匯合在壹起，發出轟隆隆的壹陣響，聲浪驚人。
　　何刺史紅光滿面，大聲道：“大王遠征葉茹，前後百日，鑿穿西東，聲威遠播。今日凱旋，立不世之功，吾等，當為之賀！”
　　眾文武官員、士紳名流，齊齊叉手行禮，大聲道：“恭賀姬大王凱旋而歸，立不世之功！”
　　跟隨在唐治身後的百戰之將，個個昂首挺胸，榮光煥發。
　　唯有作為降臣而來的侍夫人和丹增喜繞及其下屬等，側身避讓壹旁，其從屬葉茹官吏，更是羞慚滿面，低下頭去。
　　“諸位平身吧！”
　　唐治已修飾了須發儀容，換上了壹身玉青色的常服，公子如玉，儒雅之風，渾然看不出是壹位威震關隴戰功赫赫的大將軍。
　　他緩緩走上前去，所有的人都肅然而立，聆聽汝陽郡王訓示。
　　“遠征葉茹，鑿穿西東，聲威遠播，不世之功啊……”
　　唐治的目光緩緩掃過寬敞的大廳，人頭攢動，卻是寂然無聲。
　　唐治輕嘆道：“朔風、颶雪、酷寒、殺戮……，壹路行去，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快意嗎？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快意嗎？壹村壹寨的空蕩，千裏無人煙，快意嗎？
　　這百日於我，猶如百年，我看到這樣的慘狀，想到的是隴右，隴右會不會也是這般模樣？我不放心吶，遠征在外，心懸隴右，當真是飽受煎熬！
　　下午來到綏戎，本王第壹件事，就是向何太守詢問隴右形勢，幸賴，諸君用命，隴右，未受大劫。”
　　唐治向眾人長長壹揖，慌得眾文武官吏、士紳豪強急忙還禮。
　　唐治直起腰來，繼續道：“但，未受大劫，只是這壹次，隴右未受大劫。之前呢，以後呢？”
　　安人軍鎮將吳巖成大聲道：“這都是因為隴帥調度有方，庇佑了隴右百姓。只要有隴帥在，以後隴右也必將安定！”
　　不等眾人附合贊美，唐治便舉手擺了壹擺：“這是功業嗎？當然是功業！這是無上的武功嗎？當然是無上的武功！
　　誰敢說它不是，那就是侮辱我將士軍民，所付出的巨大犧牲！
　　但，我大周包容四海，素來以綏柔萬國，普天之下，情均撫字；日月所照，鹹使乂安為策，強而不淩弱，法而有度，開放包容，互利共贏，惟願四海壹家。
　　如今這壹幕，實非聖人所願見，亦非本王所願為，實是不得已而為之。
　　如果可以，本王寧願沒有這壹切，因為，這功業冠戴，萬古流芳 ，是以蒼生塗炭，血流漂櫓，橫屍處處，民不聊生換來的。
　　本王只願，以妳我今日之功，換來日人間安樂。以妳我之慷慨用命，換此後再無戰功名將，萬世太平！”
　　唐治沒有因為他的赫赫戰功，便不斷強調他在葉茹是如何的披星戴月、出生入死。
　　他沒有在他的無上軍功上大做文章，反而從這樣的角度發表了壹番話。
　　而且，這番話，別人說，不合適。
　　壹員將領，妳去反省個什麽，妳要的就是打勝仗，多殺敵人。
　　但，唐治不是壹般的將領，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他是聖人的選擇之壹。
　　所以，將來的他，絕不是壹個只會打仗，也只知道打仗的將軍。
　　如果他只熱衷於軍功，那對大家來說，絕不是好事，而是無上的災難。
　　如果他熱衷於炒作自己的赫赫戰功，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除了武將，恐怕將沒有任何壹個階層、任何壹個人，會把他視為未來最理想的選擇。
　　唐治是因為百日之來，見多了同類相殘的慘烈，才發此感慨。
　　雖然，事到臨頭，他揮刀張弓時，也絕不手軟。
　　但他不能沈迷於此，熱衷於此。
　　可就算是他，也沒意識到，今日這番話，很快傳揚出去後，將對他產生多麽巨大的作用。
　　尤其是有前朝煬帝就是在連續三次遠征、大傷元氣後斷送了大好河山的前車之鑒下，在他剛剛展示了赫赫武功的當下。
　　他於此時，能說出這樣壹番話，大周士、農、工、商各個階層的代表人物，對他的評估贊譽，將拔高不止壹個層次。
　　聽到他的這番話，侍夫人身後那些葉茹的官員大臣，壹個個羞慚不已，同時，他們也吃下了壹顆定心丸：只要他們真的臣服於大周，答應大周的受降條件，唐治大王是真的會善待他們的。
　　何太守也沒想到唐治竟能從這樣壹個高度做出這樣的講話，尤其是在他剛剛凱旋的時候，他能有這樣清醒的認識。
　　何太守、瞿縣令等，對唐治肅然起敬。
　　貍奴將三杯酒捧到了唐治面前，唐治道：“請諸君舉杯！這第壹杯酒，讓我們共同敬百戰凱旋的三軍將士，敬他們埋骨於雪域高原的袍澤戰友……”
　　“這第二杯酒，讓我們敬隴右的衛戍將士、官民百姓，如果沒有諸君，隴右將滿目瘡夷，民不聊生。”
　　“這第三杯酒，讓我們遙敬聖人。若非聖人聖德自天,留心政術。朝野清晏,國富兵強，又怎有今日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