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下）

　　“韓岡？”徐疤臉扭頭看了看黎清，又轉了回來，“妳叫韓岡？”
　　“在下正是。”
　　徐疤臉再次面向屋外，黎清震驚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瓷像，沒有任何改變。徐疤臉看著奇怪，指著他問韓岡：“是妳的熟人？”
　　“不，從來沒見過！”韓岡說得是實話，但他輕易地就能推斷得出這名青年的身份。青年看到自己的反應，還有聽到自己名字後，齊獨眼仿佛看到扒光了毛的鴨子在天上亂飛的表情，韓岡若還不能將事情推測個八九不離十，就太對不起自己的頭腦了。
　　壹陣泡過熱水澡後的輕松感傳遍全身，韓岡心頭如釋重負。自出秦州以來，遮在頭頂上的陰雲終於散去了大半。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到這裏應該就用盡了。回執在手，齊獨眼已經失去了對付自己的最為有效的武器。縱然他在甘谷城還有壹點小勢力，可要想如願整死自己，再難找到名正言順的借口。只要還在甘谷，自家的人身安全，就不需要再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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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苦了數日，壹切終於有了了局。韓岡站在街中，心中卻有些茫然。他帶著手下的民夫將軍資運送到齊疤臉指定的位置後，民夫們已經被安排去了夫役營。韓岡也是同樣在夫役營中有個床位。現在手上拿到了回執，去夫役營睡上壹覺，等到明天就可以啟程回家……
　　可這是最差的選擇！
　　回到家後又能做什麽，陳舉也許會被王韶幹掉，但更有可能安然無恙：對付根基深厚的陳舉，就算是經略司機宜也要安排籌劃，征得經略使李師中的同意，這肯定需要時間。那時怎麽辦，去接受第三樁差事，還是托庇於王韶？韓岡都不願意！
　　無論從野心、驕傲，還是對自己安全的考量，短時間內他必須留在甘谷，同時還要為自己開辟壹條晉身之路！
　　甘谷城中的大街上，慣常的宵禁已經消失，歡呼勝利的軍民依然在街上縱酒狂歌。壹隊往南面去的報捷使節，被他們堵在了城門處，強拉著喝下壹碗祝捷酒。擔驚受怕了多日，終於可以解放壹下，就算是張守約也不願在這時候再強調軍紀。
　　韓岡淡漠地站在街中心，看起來分外顯眼。壹名醉漢壹手拎只酒壺，壹手拿個酒杯，晃到了韓岡的面前：“兄弟！怎麽傻站著？老都監帶著兩千兵就殺退了壹萬多西賊，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來，喝壹杯。”
　　“兩千退壹萬……壹將功成萬骨枯，是這個理吧？”韓岡聲音低沈，暗夜中，幽暗的雙眸更為深邃。
　　“啊？”醉漢被韓岡的眼神嚇到，不由自主地離了他壹步。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沖漢子拱了拱手，擠開擁擠的人群，大步往夫役營走去。
　　“瘋……瘋子！”醉漢望著韓岡的背影搖搖頭，又歪歪倒倒拉著別人喝酒去了。
　　甘谷城的夫役營在甘谷城西北角，韓岡費了壹陣工夫才走到。入了營，找到自家的隊伍。王舜臣去了城衙還沒回來，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夫役營中分配給韓岡的營房中。
　　韓岡壹進屋，朱中急忙迎了上來，神色惶急，“秀才公，方才城衙來人了，說是要重修甘谷城防，張老都監下令把來甘谷的民夫都截下來，我們就是第壹批。秀才公，妳看這怎生是好？！”
　　朱中壹開口，三十多個民夫都圍了過來，盼著韓岡給他們拿個主意。大冬天的，又要夯土幹活，少不得丟掉半條命，運氣差點，這壹百多斤就要交代了。
　　“俺們拼死拼活趕到甘谷，不是為了做苦力啊。”人群中不知是誰低低地抱怨著。
　　“就是，就是。”
　　“莫慌，我自有主意，保管妳們不會吃苦。”韓岡威望極高，他壹說話，眾人便安靜下來。他心中則是在大笑：“這真是天助我也”。
　　安撫下人眾，他徑自找到了幾名傷員，“妳們收拾壹下，等王軍將回來，跟我去傷病營。”
　　“去傷病營？”
　　“甘谷城的傷病營有軍醫駐留，妳們的傷還要找大夫看壹看。聽說太醫局派來秦州的醫官總共才四個。秦州城裏有兩人，外面的城寨只有雞川寨和甘谷城這兩座最前線的城寨才各有壹個醫官。妳們的傷口都要重新處理壹下，有京裏來的大夫診治，比急就章的包紮肯定要強上不少。”
　　“三哥！沒哪個隨軍大夫會給民夫治病！”王舜臣與韓岡前後腳進屋來，正好聽到韓岡的話，“傷病營就連著化人場、亂葬崗，進去染了疾疫，幾天就會沒命。”
　　此時軍中已經有了醫院的雛形，都把病人安置在壹個地方，以便醫治。不過為了治病的方便只是個借口，主要還是擔心傷病員的哀嚎，會影響到軍心。因為由太醫局派出來的醫官，通常只為官吏們服務，並不會惠及民夫和士卒。
　　所有的士兵、民夫得病後，都是苦挨著，最多也只能得到幾個親近好友的照顧。由於那些親近好友也得按日出工、巡檢，病人和傷員得到的照料也是時有時無，多半還是等死。
　　見王舜臣糊裏糊塗地壹進門就拆自己的臺，韓岡立馬瞪了他壹眼，這事難道他不知道？就是沒有醫生才好啊！
　　王舜臣被這麽壹瞪，脖子便是壹縮，不知自己犯了什麽錯。
　　韓岡走過他身邊，扯著他往外走：“先去傷病營看看再說，萬壹有著醫官，也好讓他診治壹下。如果如王兄弟妳所說，沒有大夫給人診治，那就更要去看看！”
　　帶著幾名傷員到了城南傷病營。不同於外界的喧鬧喜慶，破敗的營地陰森寂靜。營房內看不到壹個醫官，只有上百名傷卒面容呆滯地躺臥在幾間營房的通鋪上。充斥於耳中的盡是傷病員的哀聲，空氣中彌漫著壹股腐臭的味道。
　　遍地是膿血和汙物，還有老鼠和蟑螂的屍體，可以看出，甚至自冬天開始前，傷病營就完全沒有打掃過。正如王舜臣所說，這座傷病營，直通的是化人場和亂葬崗。只站在其中，韓岡就覺得自己壽命便已縮短了許多。
　　四個有傷的民夫惶惶不安，向韓岡懇求道，“秀才公，不能把俺們留在這裏。俺們又沒大礙，能趕車，能走路，帶俺們回去罷！這裏都是救不回來的死人……”
　　“誰說的？”韓岡聲音莫名提高，打斷了四人的話，“只要用心照顧，除了傷太重的，又有誰救不回來？！”
　　韓岡的聲音驚動了茍延殘喘的傷兵們，他們壹個個擡起頭來，望著莫名其妙來到營中的幾個陌生人，眼中都是疑問：
　　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韓岡挺直了腰桿，迎上數百道疑惑的視線，音量又大了數分，“誰說在這裏是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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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三哥，妳真的要留在這鬼地方？”
　　王舜臣已經在傷病營中待了壹夜，他看著韓岡找來了民夫，指揮著他們和傷員們的同伴壹起清理營房，換洗被單，又壹個壹個地給傷員們清理傷口。但他還是弄不清韓岡為什麽要這麽多事。
　　“這是王兄弟妳第三遍問這句話了！”韓岡頭也不回，專心致誌地給壹名肩頭中箭的傷員更換繃帶，壹夜過來，傷員們的眼神已經變了，疑惑雖不減，卻多了許多感激，“我的回答還是壹樣。既然讓韓某看到了，我又如何能走得心安理得？”
　　無視周圍傷員怒目瞪來的視線，王舜臣仍苦口勸著韓岡：“這真不是三哥妳的差事啊！”
　　“仁者愛人，此是儒門之教。救人壹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佛家之語。無論儒家、佛家、道家，都有講壹個仁字。眼看著這些傷員重病待死，如何不救？與差事又有何幹？”韓岡回頭，壹夜未睡的他臉上露出了壹抹略顯疲憊的笑容：“必先助人而人助之。妳出力幫他人，他人日後也會幫妳！”
　　韓岡不避汙穢，親手用鹽水給傷員清洗幹凈傷口，撒上壹些放在營房中、不知有效無效的金瘡藥，再用幹凈的細麻布小心地包紮上，“凡事但求壹個仁心，至於別的什麽，倒沒必要去計較了。”
　　韓岡留給王舜臣的印象是果決狠厲的性子，才智過人的頭腦，喝酒時豪爽大氣，被人羞辱時脾氣則會變得很暴躁。但壹直以來，王舜臣都沒想過，韓岡竟然還有壹顆仁愛起來就有些婆婆媽媽的娘們兒心——用文人的話說，就是婦人之仁。
　　王舜臣不知這樣形容韓岡到底對不對，但在他想來，等先回去交了差事，再來救人也不遲啊！能救些傷病的軍漢是好事，王舜臣也被韓岡救治過，當然不會覺得救人是壞事，可何苦把自己搭進去。
　　他不是沒猜測過，韓岡如此是不是有著另外壹層用意在，可王舜臣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透。他煩躁地抓著頭，在營房中隨著韓岡轉來轉去，盡管在職事上與韓岡全無瓜葛，但王舜臣覺得韓岡不走，他也不該走，卻不得不在這裏心煩意亂地等著韓岡回心轉意，打道回府。
　　又給壹名傷兵換過繃帶，韓岡直起身子，反手捶了捶腰。壹夜過去，他彎著腰給傷員換繃帶不知多少次，又在營中走來走去，腰腿幾乎都沒感覺了。回頭壹看，王舜臣竟然還跟在身後。
　　“王兄弟，妳還是先回秦州復命去，留在這裏耽誤事啊……”
　　王舜臣很堅定地搖搖頭，“壹起來的，當然要壹起走。俺豈是那般沒義氣的人？”
　　韓岡見狀，扯著王舜臣走到門外，“王兄弟，不是為兄不想走，實是走不得。王機宜要對付陳舉還要壹些時日，現在回去，那是正撞在槍尖上……”
　　“三哥欺我！妳何曾懼過陳舉半分？！”王舜臣不是沒想過韓岡不肯回秦州，是為了要躲著陳舉。但這壹路過來，看韓岡的表現，反過來還差不多。
　　“跟陳舉鬥，我的確不懼。但陳舉畢竟勢大，跟他鬥我是在刀尖走路，保不準什麽時候就會挨上壹刀，夜裏也難睡安穩。”
　　王舜臣看著韓岡滿眼的血絲：“在甘谷城就能睡安穩了？”
　　“我現在就睡，妳說有沒有人能在這裏謀害我？”韓岡壹句反問得王舜臣啞口無言，又道：“妳回去後，先去拜會王處道。有他引薦，王機宜必然會信用於妳……”
　　“就像前日王衙內引薦三哥妳？王機宜的那般信用，俺可沒力氣搭理！”
　　“別犯渾！妳跟我不同，我的功名在甘谷，妳的前路卻在秦州！若我所料不差，妳和趙子漸，王機宜肯定都會重用！”韓岡的聲音嚴厲起來，有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王舜臣是武夫，王韶身邊正缺得力人手，而且通過王舜臣還能結交到吳衍，王韶肯定不會放過的。至於自己，王韶不是不想用——韓岡也看得出來——只不過王機宜要先給個巴掌，才會塞顆棗過來。韓岡對巴掌沒興趣，那顆棗子自得另外找地方拿。
　　王舜臣雖然不笨，但人情世故上絕比不了活了兩輩子的韓岡，他抓著頭：“俺怎麽想不明白。”
　　“日後便知，現在說了就不靈了。聽我的，妳回去了自然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