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新議（二十九）

　　範純粹恍恍惚惚走下臺。
　　二樓樓上，韓岡已經不知蹤影。
　　韓岡來時，如夏日雷暴倏然而至，壹時風狂雨驟，劈頭蓋臉，砸得人措手不及。
　　韓岡去時，亦然如夏日暴雨，戛然而止，雲破日出，只留下滿地狼藉。
　　幾十人開場前指天誓日要給韓岡壹個難看，要讓韓岡後悔不叠，要徹底毀掉韓岡從來沒有來過的大議會。可韓岡真的來了，叫囂聲最大的王交立刻就沒了聲音，其他人，有立刻反悔的，有抱著肚子跑出門的，有站起來又坐下的，有縮起頭當烏龜的，也有上臺後不知所雲的。
　　範純粹真的不記得自己在臺上說了什麽了，他只知道自己在臺上並沒有消耗多少時間，以至於自己這壹方的議員，還留下壹半迎接他下臺來，但這壹半，活脫脫的壹群被虎狼嚇破膽的兔子模樣，江公望、陸表民無不如此——看見自己下來，擠出的笑容蒼白怯弱，竟比哭還難看。
　　兇煞迫人，讓人畏之如虎。
　　這就是積年權相的聲威。
　　戰戰兢兢，汗不敢出。
　　範純粹不是沒見過韓岡，也曾面對面交談過。他的父親範仲淹對韓岡的老師張載有授業正道之德，幾次會面，韓岡都表現出了對範文正公的敬重和欽慕，世家出身的範純粹，也並沒有在韓岡面前有哪怕那麽壹丁點的局促和怯畏。
　　在忠孝綱常面前，韓岡的權勢更不被範純粹放在眼中，直到今日，他才在韓岡冷然的壹瞥下，真切地感受到，權相之威，竟壹至於斯。
　　徹底失敗了。
　　範純粹頹然坐下，沒理會任何人，只擡頭直直望著臺上。
　　在他的仰望下，在數百道視線中，小錘壹起壹落，當的壹聲響，《皇帝繼承法案》的辯論階段就宣告結束。
　　渾渾噩噩中上臺，範純粹甚至沒能留下壹個成型的反對意見，他之前的反對者，就只有放了大話，卻嚇成了鵪鶉的王交壹人。
　　既然如此，也就不需要對提案內容進行修改，立刻就進入了投票階段。
　　……
　　帝黨虎頭蛇尾的壹場戲，田腴壹方似有所覺。不管怎麽說，王交和範純粹方才在臺上的表現，足可解頤，能做笑話說上好些時日了。
　　不過，他知道他今日提出的法案，很重要，重要到在前日，韓岡還把他找去耳提面命了壹番。但韓岡會親自到場前來壓陣，這就是田腴始料未及的壹件事了。
　　現在想來，韓岡之前對議會絕足不至，倒像是為今日蒞臨而做得鋪墊。此前種種法案，也似乎是為了今日壹篇而做的陪襯。
　　或許，就連韓岡創設議會之制都是為了今日。
　　自家之前以為已經足夠重視，現在壹看，卻還是沒能領悟到此事的重要。
　　試九鼎之輕重，壹法系之；荷萬民之生死，片紙承矣。
　　此法事關全局，事關天下。
　　當當兩聲木槌響，“要投票了”，身邊的議員湊過來提醒。
　　田腴微壹頷首，仰望臺上。蘇頌等人衣冠儼然，了無異色。對投票在即的法案視若平常。
　　田腴又低低壹笑，他可不信，主席臺上諸公，在韓岡壹番來去之後，心中當真能如面上壹般平靜。
　　且行且看吧，天下之變，或當自今日始。
　　……
　　“韓岡走了？”
　　親眼看著韓岡車馬離開，但戴帽人依然不敢稍動，厚重的車簾也不敢掀起，湊在縫隙處望著其離開的方向。
　　“才壹刻鐘吧，他來做什麽的？”
　　“韓岡之前不理議會事，多半只是引蛇出洞。”
　　“範德孺危矣。”
　　戴帽人壹反之前的穩重，忽然變得嘴碎起來。
　　車夫則壹直沈默著。
　　直到聽到戴帽人泄氣的聲音，“事已不可為，妳我當以自全為是。”車夫緩緩地從懷裏掏出壹面銀盒裝的小鏡，丟回到車廂裏，帶著濃濃的嘲諷，“照照吧，妳這樣還叫‘全’嗎？”
　　銀盒小鏡在戴帽人手中捏得格格作響，他的回應也變得險惡起來，“我失者容貌，爾將失者首領。大辟之後，當針線壹副相贈，以全也。”
　　“我文氏世受趙氏殊恩，自當碎身以報。”
　　“這是太師之意，還是爾壹人之意？文家上下數百口，皆有玉碎之意？”
　　車夫馬鞭在車轅上狠狠壹揮，仿佛在抽打某人，又仿佛在發泄心中的郁悶，“自然如此，我文氏沒有怯弱之輩！”
　　戴帽人冷笑連聲，正要說話，忽然聽到鐘聲響起，音色徐緩而悠揚，接連七聲，他雙眉壹皺，“《新聞審查法案》通過了？”
　　……
　　鐘音忽起，七聲連綿，直入雲霄。
　　十數日來，議會大樓中，法案壹樁樁通過，議會大樓上，鐘聲也壹次次響起。
　　法立而鐘鳴，播告天下之意也。
　　鐘聲下，韓岡的車駕慢了下來。
　　從議會出來後，韓岡就回到馬車上。閉目靜坐，似是假寐。從人不敢多問，只駕車返程。忽聞鐘聲，才聽到車廂內韓岡的吩咐：“稍慢壹點。”
　　鐘聲悠悠入耳，韓岡心知，議案通過了。
　　那些帝黨終究沒有能鬧出事來，也不枉自己走上這壹趟。
　　韓岡睜開眼，帷幕外車來車往，行人如織。街旁林立商鋪中，顧客進進出出。街坊富足，壹派太平安樂。
　　忽有二三小學生追逐而過，跑進壹家糖鋪中。又有主婦提籃慢行，壹間間商鋪張望過去，想買，又囊中羞澀。有年輕士子高踞馬上，左右顧盼，神采飛揚。有中年商客沈穩地坐在車中，低頭計算著什麽。
　　不過更多的行人，還是望著大街中央，長長的壹隊車馬。
　　韓岡出來時本不欲多帶從人招搖過市，但那壹樁刺殺案後，即使是他，也不敢拿著自己的身家性命開開玩笑。三輛馬車，百余從人，雖然沒有暴露韓岡身份的記號，但這種規模的車隊，也只有宰輔壹級才夠資格使用。
　　隨著韓岡車隊慢下來，註視他們的視線就越來越多。
　　“走吧。”
　　而工業革命的成果，其帶來的弊病也在壹壹暴露。新舊階層的矛盾更加尖銳，京師之外，已經是劍拔弩張。消禍弭患，即使是滅遼的紅利，也難得壹用，只有壹方消失而告終。
　　京師之中，同樣是暗流洶湧，甚至於敵我難分。
　　與其白首按劍，不如遠隔千裏，相互呼應。
　　如當年，衣著金紫，與章惇、薛向行走在街市中，安坐於食鋪內，再也不可能了。
　　“走吧。”
　　韓岡暗暗說。收假子，立皇儲，這些事自有太後和章惇主持。此事已畢，在京再無余事。
　　車輪咕嚕咕嚕轉著，闊別二十年的西北之地，“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