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女兒心思可知否（上）

　　已是熙寧三年正月初八。
　　廂房中，壹燈如豆。韓雲娘趴在桌前，小巧的下巴壓在手臂上，呆呆地發著怔。
　　“三哥哥怎麽還不回來……”
　　她側著頭，燈火映紅了小臉，壹根壹根的扳起手指算著。三哥哥是臘月二十二被拉去的古渭。當時娘娘還抱怨說“皇帝不差餓兵，打仗不趕年節。就是西賊也要過年，都快年底了，還要拖著人往外跑。”
　　而三哥哥那時就說，肯定能趕在除夕前回來。可如今除夕過了，年節過了，都已經是正月初八了，早早就該回來的三哥哥卻始終不見蹤影。
　　“大騙子！”
　　韓雲娘百無聊賴地在桌面上劃著手指。老舊的方桌上，每壹道痕、每壹條溝，都數了壹遍再壹遍。今天該做的針線活都攤在壹邊，好久都沒動過。明天說不定又要挨娘娘罵了，但小丫頭總提不起精神來做事。
　　燒幹了燈油的火頭忽明忽暗地閃了幾下，終於熄滅了，房中頓時陷入黑暗之中，壹股濃濃的油煙味散了開來。
　　小丫頭仍沒精打采地靠在桌前，既不想起來給燈添上油，也不想就此去睡覺，就這麽軟綿綿地趴在桌面上，手指壹圈圈地劃著。
　　遠遠地傳來壹聲狗叫，劃破長夜中的寂靜。很快，全村的看門狗都狂吠了起來。連剛剛抱來，養在院外的壹條剛斷奶的小黑狗也跟著壹起尖叫著。
　　小丫頭這下終於坐直了身子。是狼進村了？還是來了大蟲？
　　下龍灣近著秦嶺，圍著村的籬笆又不算結實。野獸夜中入村都是常事，每個月都有個兩三次。不過很少能造成什麽損失，往往都會被村中各家各戶養的看門狗給吠走。
　　韓雲娘推開廂房的門，而韓千六和韓阿李也披著衣服從正屋中走了出來。三人互相看看，韓千六便上前去查看大門是否拴好。這時壹陣馬蹄聲由遠至近，逐漸壓倒了狗群的吠聲，在門前戛然而止。
　　“是三哥哥！”小丫頭驚喜地叫了起來。
　　韓岡和李信在家門口翻身下馬，壹條模模糊糊的黑色暗影便竄到了腳邊，兩眼綠油油地泛著光，壹陣亂吠。韓岡猛不丁地被嚇了壹跳，定神壹看，卻是條通體黑毛的小狗，難怪在夜中看不清楚。
　　正月初三，韓岡隨著王韶自古渭寨踏雪而歸。用了五天時間，方回抵秦州。他們午後便抵達州城，送了王韶回府。韓岡考慮了壹下，還是決定早點趕回來，向家裏報個平安。過年不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和小丫頭，他心裏也覺得有所虧欠。
　　從秦州城往下龍灣來，若是春夏秋三季，入夜時河上的渡船早已停擺，往往過了申時以後便回不來了。幸好現下是寒冬，朔風凜冽，藉水上的冰層早凍透了底，騎著馬踏冰而過，也用不著渡船。
　　在路上奔波勞累了多日，韓岡的骨頭都要散架，不過他還年輕，又早從病中恢復了元氣，身體上並沒有大礙。只是他倒是沒想到，好不容易回了家，先出來出來迎接自己的，竟然是這麽壹條小黑狗。才半個月工夫，不意連墻上的狗洞都挖好了。
　　細碎的木底靴踏地聲從院中響到門口，院門吱呀壹聲開了。月色下，久違的壹張宜嗔宜喜的俏臉出現在韓岡眼前。只是壹與他對上眼，韓雲娘臉上的欣喜之色立刻就褪去了，嘟起小嘴，刷地扭過頭去。
　　韓岡看得壹笑，小丫頭也會鬧別扭了。
　　“三哥兒！”
　　韓阿李和韓千六也跟了出來，圍著韓岡和李信，三人又驚又喜。此時不是後世，隔著幾十裏，便是消息難通。韓岡壹去古渭，深入蕃部之中，拖過了預定的回程時間，家裏誰不擔心？
　　“爹，娘，孩兒回來了……”韓岡對著父母就要照規矩跪下行禮。
　　“跪什麽跪！讀書都讀呆了！”看著兒子、侄子的唇邊、頭發還有衣物上都凝著壹層薄霜，韓阿李心疼得要命，拉起韓岡連聲催促著：“快進屋！趕快進屋去！”
　　老娘發話，韓岡和李信依命牽著馬走進自家院中。小黑狗追在兩人的腳邊，壹路叫了進來。韓岡彎下腰，捏著後頸上的皮，把直沖著自己亂叫的小黑狗揪了起來。小黑狗大概只有壹兩個月大，被韓岡兩根手指拎著，嗚嗚的不敢再高聲，有些可憐兮兮的樣子。
　　韓岡的家裏兩年前本養了壹條看門狗，早前趕回家中為兩位兄長奔喪的時候還看到過。但等韓岡病好後便沒再瞧見。不過這也不是不能理解，韓岡病得時候家裏窮得人都養不活，更別提狗了。現在家裏境況好了，也該養上壹兩條來看家護院。
　　韓岡問著：“這玩意兒哪兒來的？”
　　韓千六道：“妳劉叔家的來福剛生的，前幾天來拜年的時候送過來。還沒起名字，三哥兒妳給想個口彩好的。”
　　“狗名字要什麽口彩？”韓岡信口道：“現在叫小黑，以後叫大黑。”
　　“這叫什麽名字？”
　　“小黑狗，又不是小白狼？不叫小黑叫什麽？旺財、來福之類的太俗了，我也不喜歡。”韓岡笑道，把剛剛有了名字的小黑狗放在地上，它刺溜壹下便鉆到了院子中的磨盤後，又探出頭來沖著韓岡齜牙咧嘴地叫喚。
　　“別說那麽多了，快點進屋暖和暖和。”
　　韓岡和李信身上都是裹緊披風，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可臉色仍在夜風中凍得發青，韓阿李壹個勁地催著兩人趕快進屋去，而韓岡則是先從石磨上挖起壹捧雪，用力搓著凍得有些發僵的臉頰和雙手。
　　冬天最忌諱的就是凍傷。若是耳朵像王厚那樣得了凍瘡後發膿流水，第二年基本上就會再復發，壹年壹年都不會間斷，而貿貿然從冷地裏走進暖和的地方，肯定會生瘡。李信也學著韓岡的樣兒，兩人用雪直搓得臉上手上的皮膚滾熱發燙，才跨過門檻走進溫暖的屋內。
　　掀開簾子壹進門，壹股暖意頓時傳遍了全身，韓岡舒服地嘆了口氣。這個時代還沒有出現溫度計，他只估計著這幾日的氣溫應該是在零下十度上下，雖說比起臘月初壹陣寒流後的天寒地凍要好上許多，可這個溫度下在野地裏跑上三天，也是件很要命的事。
　　不知是不是沒有工業革命的緣故，還是自然氣候演變的因素，北宋的氣溫比千年之後要冷得多，據說廣州冬天都會下雪；有些年份的冬天，太湖上都能行人。在秦州城中，逢著冬天，路邊倒斃的屍體並不鮮見，往往壹場寒流之後，城北的化人場就能連續兩三天生意興隆。韓岡也是靠著預防措施得力，才沒有生了凍瘡。
　　吩咐了韓雲娘去廚房燒熱湯為韓岡、李信驅寒，韓阿李把火盆撥旺，招呼著兩人快點坐下來烤火。
　　韓千六也在火盆邊坐下：“三哥兒，不是說除夕前就能回來嗎？怎麽拖到今天，俺去城裏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究竟出了什麽大事？”
　　“倒沒什麽大事！就是被雪阻著回不來。隔了兩百多裏幾重山，古渭的雪比秦州大多了。在古渭，臘月底的那場雪下了都有壹尺多厚，等回來時過了伏羌城，馬才能放開蹄子跑。”
　　韓岡輕描淡寫地說著，仿佛當真大壹點的事也沒有。但實際上，古渭的事情已經不能算小了。雖然當日隆博和碩托兩部在古渭寨中的紛爭，被劉昌祚強行鎮壓下去。不過連劉昌祚都沒想到，在古渭寨被殺的竟然是隆博部族長的三子。隆博部的族長死了壹個心愛的兒子，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而碩托部身後則站著河州木征，勢力更強，木征的弟弟董裕還娶了碩托部的女兒，如果真的打起來，自不會作壁上觀。
　　兩部有著幾十載的積年舊怨，大打出手那是不消說的。王韶已經命劉昌祚詳加查探，戴罪立功。事發的當天，又發了急腳遞，不顧艱險地送信回秦州，名正言順地請李師中整頓兵馬。壹旦兩部紛爭，便可趁機出兵，著手打擊木征在古渭和渭源壹帶的影響力。
　　王韶此次借機主動出招，使得李師中再壹次陷入兩難境地。壹旦兩部廝殺起來，動手還是不動手，便成了困擾秦鳳經略使的新問題。
　　而且身在古渭卻讓兩個蕃部在古渭寨中廝殺起來的這件事，對王韶來說雖也是個過錯，但如果李師中真要追究起來，身為寨主的劉昌祚卻要首當其沖，王韶身上攤不到多少罪名。到那時候，屆時秦鳳軍中排位前十的西路都巡檢，免不了也要給逼到王韶這邊來了。追究還是不追究，對李師中來說，又是個問題。
　　王韶是幸運的，在另壹段歷史裏，他會因為沒有及時發現隆博、碩托二部間的戰事，而被李師中和向寶領頭群起而攻，陷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幫助王韶避免了落入如此窘境的功臣，並不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勞。他此時已經和表哥李信壹起坐在融融暖意的屋中，喝著熱面湯，有些無奈地聽著爹娘的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