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十九）

　　端起茶盅，章惇喝了口清茶，漱了漱口，吐到了銅痰盒中。
　　轉頭望著馬車外霧氣迷蒙的天空，“真是壹年比壹年汙糟了。”
　　林希喉嚨也有些癢癢的，只是在宰相面前，不敢恣意行事。就像他的屁股壹樣，挨著座椅的邊緣，就沒敢坐正了。
　　這位陪同章惇視察鋼鐵廠的中書舍人，也望著窗外，嘆道，“這些年，京師中得痰癥的壹年比壹年多，多虧了這座鐵場。”
　　林希陪著章惇在工廠區走了壹日，頭上、身上落滿了煤灰倒也罷了，嘴裏、肺裏也都充滿了煤灰。
　　就是因為城北的鋼鐵廠，京師的空氣壹年比壹年差。起了風還好，遇上沒風的日子，吐口痰都是帶著灰。
　　章惇笑了：“為了每年百萬石的鐵料，只能權且忍壹忍了。”
　　林希點頭，“十年之前，天下各路所產的鐵料，加起來也抵不上這壹座鐵場。”
　　章惇旋又嘆道：“可要是當年知道會是現在這副模樣，就是熙宗皇帝在，也肯定要把鐵場搬遠壹點。”
　　熙宗皇帝總喜歡把好東西放在眼皮底下，這是有名的。
　　軍器監的壹幹工廠，熙宗在世時都近萬人的規模了，還是得大半蜷在京城內，而且還是皇城邊，直到太後垂簾，才壹股腦地遷到新城外。
　　林希道：“當年若當真能設得遠壹點，京師裏面能少壹半痰癥。”
　　章惇微微沈吟，“我也在想，還是得把這座工廠遷遠壹點，否則真的會少活幾年。”
　　林希立刻道：“京師苦鐵場久矣，若相公能做主遷走，可是人人感戴。這鐵場，向北可遷去孟津，向南放在應天府更合適。”
　　林希的急迫，讓章惇笑了起來：“京師裏是不是時常有人抱怨，說要把這座鐵場給遷走？”
　　“每到霧霾天，都少不了抱怨。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說。”
　　“因為他們都知道，朝廷不是不想遷，實在是不能遷。”章惇又望著窗外，那裏有人，有房，有車馬，有巨大的高爐，有晝夜不息的煙囪，“花銷太大，損失也太大，朝廷遷不起。”
　　很多人都盼著鋼鐵廠能從京師搬走，還京師壹個朗朗青天。
　　可如今鋼鐵廠中，僅僅是各色工人，都超過了壹萬人。除此之外，還有依附在工廠周邊的店鋪、館舍、醫院、學校、軍營，以及衙門。連專門用來運輸礦石和煤炭的鐵路都有兩條。
　　這已經不是工廠了，是壹座萬戶以上的大城，能說搬就搬？
　　這壹座鋼鐵廠，從最初的年產數萬石，到現在的百萬石，整整用了十五年的時間，期間投入的錢帛多達千萬貫。每年朝廷從這座工廠中得到的直接收益不少於百萬貫，而百萬石鋼鐵更是滲入國家的每壹個角落。
　　軍器要用鐵，鑄錢要用鐵，軌道要用鐵，農具要用鐵，做工要用鐵，鍋碗瓢盆都少不了鐵。舊時鐵少的時候，什麽都能將就壹下，現在用慣了鐵制品後，怎麽都將就不了了。
　　“相公說的是啊。前兩年壹座新建高爐爆炸，京師裏面就連建房的工錢都漲了兩成。停工搬遷的話，朝廷受不了，百姓也受不了。”
　　宰相的車隊安靜地行駛在通向城中的官道上，盡管這支車隊還是遵守了靠右行駛的交通規則。但對面過來的車馬，看到插在前導車上的青羅蓋傘，都停了下來，靠向路邊。
　　車輪下，用柏油和煤渣鋪成的道路，讓車中乘客感覺不到車在行駛，章惇就像是在閑暇時午後，有壹句沒壹句地與林希聊著天，又靜靜地喝著清茶。
　　馬車忽然慢了下來。
　　“相公！”
　　章惇的親衛在外敲了敲車窗，林希忙打開車窗，親衛就遞進壹張紙條。
　　章惇看了壹眼，就皺起了眉。
　　林希小心地問：“相公，出了何事？”
　　章惇搖搖頭，語氣蕭索：“郭逵退了，種諤又亡，誰堪為繼任之人？”
　　林希嚇了壹跳，“種諤死了！？”
　　章惇把紙條遞給林希：“七日前於延州病故。”
　　比起另壹個歷史上，在五路伐夏和永樂城之役連續兩次慘敗之後暴斃，種諤在滅夏後始終保持著健康，等待朝廷舉兵北伐的那壹天。
　　不過在去年冬天，他還是因為外感風寒發了病，朝廷派了兩次醫生去照料，之後就報說有所好轉，沒想到上個月還自上表說業已康復大半，可任驅策，沒想到這個月收到的第壹條有關他的消息，就是訃聞。
　　“去歲種詁新喪，今日種諤又亡，區區半載，三種頓失其二，種誼聽聞亦在病中，若有萬壹，這西軍可要失卻半壁江山了。”
　　林希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對絕大多數的士大夫來說，種諤、種詁可是死得好。
　　西北平定，三種名震天下，種家門下充斥西軍之中。要不是有韓岡為種家撐腰，三種早被打壓下去了。
　　就是這樣，種諤也是幾次以升遷為名被調入京師任職，種誼、種詁同樣都在外路任官，種詁便是病故在河北任上，種誼現在也是在代州養病。
　　不過任何時候，三種之中，至少都有壹人任職關西，以維系種家對西軍的影響力。
　　如今失卻了作為核心的種諤、種詁，種誼又重病纏身，種家對西軍的掌握，肯定會跌落不少。
　　“還有種建中在，種樸、種師中亦是幹才。”章惇輕輕拍了下放茶的小幾，“種諤的子侄中不缺人才。”
　　林希很敏銳地從章惇的話中發現了壹絲絲不滿之情。
　　種樸現如今正權發遣會州知州。雖非緊要去處，卻也是駐有重兵。種師中則是通判延州。
　　至於種建中，如今韓岡大力拔擢諸科之人，他本就是明法科出身，又有同窗之誼，早就飛黃騰達，在河東做了提刑使。
　　韓岡對種家那真是信之用之，把西軍中這壹將門世家牢牢地攏在手中。
　　從韓岡對種家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他這是牢牢把持軍權，不打算松手。在章惇眼裏，自然是個危險的信號。
　　“不過種諤身故，韓三就再也沒辦法把他往密院裏塞了，三衙中也就又多了壹個空缺。”林希笑道。
　　韓岡本來就是打算讓種諤進密院的。
　　在郭逵準備辭位的時候，韓岡曾經表態過，樞密院中應當保留壹個武將的位置。但當時章惇表示反對，其他宰輔也不支持，韓岡也沒有再堅持。
　　不過對於那件事，林希覺得，章惇肯定是對韓岡有所不滿的。
　　“種諤不死，邊事不止。這是熙寧時候朝堂上說的，幸虧平夏後壓了他這幾年，不然他早就在計較著去攻遼人了。”林希又說道。
　　章惇的臉色陰沈了壹點。僅僅是眼角眉梢的細微變化，卻立刻讓車中的氣氛為之大變。
　　雖然跟林希說話，就像是對著鏡子自言自語，不管怎麽轉折變化，他都能壹壹映照出來。但有的時候，這種映照，還是很讓人不舒服。
　　“平遼是先帝夙願，亦是吾畢生之念。”章惇的聲音，低沈緩慢，像是在強調，又像是在警告。
　　章惇話語中的不快，林希恍若未覺，他語氣激揚了起來，“北虜據有燕雲百有余年矣，仁人誌士為之切齒亦久矣。列祖列宗無不系念此漢家故地。相公有心平定北虜，混壹華夏，實乃天下之幸。”
　　章惇神色淡淡，只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林希垂下頭去，眼中閃過了壹抹羞憤之色。
　　章惇卻沒有註意他的反應，種諤之死給朝堂帶來的變化，雖不能與如今鬧得沸沸揚揚的朝廷變制相比，但也像壹塊砸進水塘中的巨石，帶來不小的波瀾。
　　少了壹個種諤，恐怕在許多人看來，韓岡的勢力會打上壹個大大的折扣。
　　韓岡會怎麽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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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種五還是沒能熬過去。”韓岡沈沈地為故人嘆了壹口氣。
　　比起章惇，韓岡對種諤的情況了解更多。
　　種諤的病情，韓岡壹直都有在關註。派去的禦醫都是他的人，大部分消息到他這邊就斷下來了。
　　自從七天前得知種諤病情飛速惡化，韓岡已經不抱什麽希望。
　　或者說，在去年冬天，種諤病情確診之後，韓岡就已經不抱希望了。
　　王厚眉眼沈重：“玉昆，這可不是嘆氣的時候。”
　　“怎麽了？”韓岡像是什麽都不知道壹般地問。
　　“理當有所應對！”
　　“追贈、謚號都不會少了他。比起三種，種建中幾兄弟還更好打交道。”
　　“我知玉昆妳早有準備，可章相公那邊會怎麽想？”
　　韓岡與章惇攜手壹眾宰輔，對於朝堂內部的壹幹肥肉早就瓜分完畢，而分肥的比例，則來自各人的實力。
　　韓岡能在其中占據最為肥美的壹塊，不僅僅是因為太後和蘇頌，更多的還是他對軍隊的影響力，而種諤，就是公認的、屬於韓岡影響力的壹部分。
　　“說好的，不會變。”韓岡道。
　　王厚失聲叫道：“妳就那麽相信章七？！”
　　“當然。”韓岡點頭，章惇很清楚自己的實力，不會犯傻，“不過處道妳也可以放心，我也有未雨綢繆。”
　　當初韓岡壓根就沒拿種諤與章惇做交換。
　　真正要考慮的，是原本準備投向韓岡的壹批人，會不會因為韓岡的勢力頓挫，而遠離韓岡。
　　這麽多年，除了欺壓武將時還能記得，平時沒多少人還會註意到武將的力量。
　　“算了。擔心妳是白擔心。”王厚盯著韓岡，見韓岡始終不為所動，終是敗了陣壹般地喪氣道，“接替種諤的會是誰？”
　　“三衙裏面有兩個缺，妳說會是誰？”
　　“壹個肯定是王舜臣。另壹個是誰？”
　　“王景聖自是少不了他，另壹個是向家人。”
　　“誰？”
　　韓岡嗤笑壹聲，“等他們家裏自己撕擄清楚才知道。”
　　向家內部始終沒能做到壹個聲音說話，雖然這對文臣來說是好事，但看著向太後的叔父和嫡親哥哥丟人現眼，韓岡都為太後感到難堪。
　　王厚也搖搖頭，“尊兄要不要調回來？”
　　“那不是往外推章子厚嗎？何況家舅還安康。”
　　李信外調隴西，在大多數人眼中，是因為他久居朝中，理當出外；
　　在壹部分人的眼裏，則是韓岡為了與章惇聯手，不得不犧牲李信，讓出神機營的職位；
　　更少的人才知道，韓岡的舅父重病，李信出典邊郡，是為了保證他隨時能夠被奪情起復；
　　而僅有區區幾位至親清楚，在韓岡能夠確認自己控制局勢之後，李信特意調回隴西的理由，就變成了為了能夠牢牢控制韓家基業，與馮從義壹起掌握隴西——除非京師大變，否則韓岡將不會把李信調回——這裏面，並不包括王厚。
　　“那京師，就只有我和王舜臣了？”
　　韓岡點點頭，“所以我想問壹問，處道妳想不想晉身密院？”
　　王厚壹怔，“現在能做到嗎？”
　　韓岡笑得風輕雲淡，“只要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