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議（二十壹）

　　“李格非來了。”
　　王交正在凝神關註著左側遠處，統領著議會中所有鷹犬的田腴的動向，忽然間就聽到身後的聲音。
　　他半站起身，扶著身後的椅背，向後面的正門口望過去。他身後的幾排座位上的議員們，幾乎與他同時，都扭頭向後望過去。
　　只見壹夜之間聲名大噪的另壹位主角，正在幾位議員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春風得意馬蹄急。”望著李格非舉手投足間的張揚，王交呵呵兩聲冷笑，“難得壹見啊。”
　　“什麽？”坐在他旁邊的陸表民擡起頭，他專註在面前小桌上的壹沓子印刷稿上，沒註意王交在說什麽，他點了點桌子，“不看了？”
　　李格非被人簇擁著，壹臉燦爛的笑模樣，王交嫌惡得差點要啐上壹口，回頭坐了下來，哼聲道：“這些破爛字紙有甚好看？壹會兒看好戲就是了。”
　　陸表民摘下眼鏡，手指按了按酸澀的眼睛，大會堂中的燈光雖然多，但還不如外面的陽光，看久了就傷眼睛，“五十對五百，戲碼固然有，能不能演得好就兩說了。別說的事不關己，有妳壹份的。”
　　章韓兩家差不多都有兩百票，還有壹些畏懼他們權勢的，這些日子下來，任何壹個提案只要兩家沒有爭執，立刻就是五百票起步，而反對票，基本上只有五十上下，再多也從沒有過百。
　　他嘆息了壹聲，“可用之人還是太少了。”
　　“當然少。說到底大議會就是韓相公……”提到韓岡，王交完全不掩飾自己的反感，充滿了諷刺的口吻，用重音將三個字念出來，“糊弄人的衙門。天下萬民之代表。呵，這裏面，有多少當真是為天下萬民說話的？不是聽命於韓岡，就是章惇鷹犬。真正敢為天子為天下做仗馬之鳴的，也就我們這三五十人罷了。”
　　“誰說不是？”陸表民嘆道，“若不是為了不想讓世人以為這世上已經沒有了趙氏忠臣，我也不會出來參選這勞什子議員。在家做個富貴閑人不好嗎？有誰敢找我這元豐二年的進士麻煩？”
　　“不說了。說多了更喪氣。”王交他跟陸表民壹樣，都是進士出身，在壹片諸科和特奏名的議員中，他們是少數派，卻也是最為自傲的人群，“準備好了沒有？”他問陸表民。
　　陸表民從眼鏡盒裏拿出壹塊鯨油鞣制的麂子皮，慢吞吞地擦著眼鏡，“好與不好，都得上陣。”仔細擦了幾下，舉起來對著光照照，又繼續擦拭著，“別說我，李格非的提案好不容易弄了來，妳看都不看，這算是準備好了？”
　　王交滿不在乎，“翻也翻了，何須細看，左右不過是些廢話。都是拖時間，談天說地也是準備，誰敢跟我比能耐？”
　　王交鬼扯的能耐是有名的，未辭官前，任職遂州，壹日與州內毗盧寺中的和尚談佛理，壹日壹夜不止，除了吃飯喝水方便，就是在辯經說理。
　　“好！過壹會兒就全靠王五妳了。”陸表民瞇起眼笑了起來。
　　這還是他的功勞。是他第壹個發現議會的規則有著很大的漏洞，為了表現出讓議員們能夠不受阻礙的暢所欲言，在議題辯論階段，不論正方還是反方，議員們都有權力上臺去闡述自己的觀點，而且只要他還能說下去，沒有辱罵他人，就沒人能夠打斷。
　　而只要還有壹個有辯論打算的議員沒有表達過自己的意見，那麽就不會進入到投票階段。也就是說，辯論階段拖上三天四天都是可以的，只要有人能夠維持長時間的發言，且持續不斷。
　　王交就是阻擊議案上臺辯論的主力。雖然說進入投票階段後，他們肯定是輸，只要讓京師的報社有時間反應過來，卻能反過來阻止其他議員為議案投上贊成壹票。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名氣就此打出去了。這壹點，對他們未來的計劃很關鍵。
　　只是當陸表民瞥眼看到桌上的草案印稿，笑聲頓時停了，還多了幾分憂慮，“現在只有這李格非的提案，那陳良才的提案還不知道裏面有什麽鬼。藏得也真好，江民表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誰讓君子家在京師沒產業？”王交冷笑，“韓相公大富大貴，就看不上議會印刷省下的那幾個錢了。”又半開玩笑，“江民表莫不是繞了太多圈，被抓起來了吧。”
　　李格非並非章黨，作為相州韓家在議會中的代言人，李格非只代表韓忠彥的傾向，韓忠彥壹直宣稱君子不黨，以君子自命，在章韓二人主導政府中維持中立，故而李格非的座位是在韓黨和章黨中間靠後的位置上，不同於章韓鷹犬。
　　既然不是章韓鷹犬，那就沒有章韓鷹犬的待遇。議案草案分印，只能交給議會委托的負責各色資料印制的印書坊。雖這印書坊不能算是篩子，也加強了保密意識，更由議會派出人手去駐防，但對於壹些人來說，想要從中拿到些東西，並非難事。李格非的草案，送進去沒多久就流傳出來，王交等人走進議會大樓的同時，印本就送到了他們的面前。
　　而章系議員韓系議員的提案，都是在福建、雍秦兩大商會自有的印刷廠中印制，這兩家印刷廠只負責商會內部文件的印刷，尤其註重隱秘。王交聽到過的傳言，都是高墻深壘，仿佛邊境上的村寨，多打探壹句就會被守門的護衛揪住盤問，應對少有差池，就直送衙門裏審訊。
　　聽了王交的話，陸表民沒有笑，更加擔心了，“別亂說。”他眉頭鎖起，沖著坐在前面幾排的壹位議員壹揚下巴，努了努嘴，“李舊紀的事可還聽說了？前些日子他家裏人跑到那壹片去窺視，被守衛抓了，押到了開封府那邊，又被開封府找上門，弄得好生難看。”
　　“江民表不會這麽蠢吧？”王交被陸表民說得擔心起來，回頭望著大門處，“他可別真栽進去了。”
　　“來了。”陸表民的音調忽然有了壹個欣喜的上揚。
　　“誰？”王交剛疑惑地問了壹聲，就見陸表民斜斜壹指側門。跟著望過去，也同樣壹下驚喜，“江民表終於來了！”
　　從側門走過來的人，胸口別著議員的徽章，四十許，兩鬢斑白，穿著樸素的藍布衣袍，留半尺長須，多了幾分文雅，活脫脫壹個郁郁不得誌的縣裏教授。
　　“民表！快坐！”王交壹眼就看見了來人右手上牢牢抓住的公文袋，迫不及待地問，“怎麽樣，到手了？”
　　“費了點力氣。”江民表說得謙虛，他民表是字，大名江公望，很巧合地與陸表民撞上。他將手中公文袋放到桌上，這壹下，周圍的目光頓時變得熾烈許多。
　　“好本事，不愧是江兄。快拿出來看看。”陸表民催促著江公望拆袋子，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見裏面的內容。
　　又壹人這時走過來，加入到幾人中，“有什麽消息？”
　　“德孺公。”看見來人，王交、陸表民頓時起身，和江公望壹起行禮。
　　雖然三人都是進士身份，過來的這壹位不過是明算科，但範仲淹的兒子，諸子中年歲最小的壹個，即使什麽出身都沒有，站出來，照樣能讓人敬畏幾分。
　　範純粹笵德孺乃範仲淹的幼子，早年受蔭補為官，還在高遵裕帳下做過事，也曾在陜西治過民，等到章惇韓岡把持朝政，他看不順眼就辭官歸鄉。閑居數載之後，因大議會出來參選，為了能夠有成為議員的資格，還考了壹個明算科出來。
　　按他的說法“經義多解，刑名多變，惟算學壹道，終難改移。”章惇、韓岡縱能指鹿為馬，也沒辦法把壹加壹改成三。範純粹家學深厚，家世又足以聘請名師，輕易就考中明算科，進入了大議會。
　　在大議會中，範純粹是最為人矚目的議員之壹。王、陸、江，這幾個壹肚子怨氣的進士議員，皆以其馬首是瞻。更是反對派的中心人物，有三十多位反章反韓的議員，常與他們共進退。幾個人站在壹起，立刻就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不要多禮了。先看看這裏面的內容。”範純粹有些心煩意躁地催促著，“時間不多了。”
　　江公望被催促著匆匆打開公文袋，邊做邊說，“才弄到了，費了好大人情。我還沒看具體內容，只聽到壹點點。應該跟李格非不壹樣。管報業的，不是朝廷的衙門。”
　　王交、陸表民對視壹眼，各自點頭，不說時還想不到，這麽壹說，卻立刻就明白其中緣由。
　　範純粹也道，“若投章相公所好，朝廷可多壹議政，惟韓相公恐有不喜。也難怪有所不同。”
　　江公望把薄薄壹本的草案印稿抽出來，“如今禦史臺已唯宰相之命是從，報紙再聽宰相之命，韓相公走了也不安心。”
　　範純粹先接過草案，飛快地翻著。壹目十行，很快就抓住了重點，眉心不由得皺起成個川字，“報業自律協會？讓報社自己審查自己？”
　　不設衙門倒是可以理解，設個會社監督對韓岡來說很簡單，可是讓報社自糾，可就無法想象了。就連帶著草案來的江公望也驚訝莫名，“沒聽說是自糾啊。”
　　王交、陸表民臉色都沈了下來，阻擊新聞審查議案是他們的計劃，也為此做了不少準備，甚至準備好了人手，接下來幾天裏連續作戰。
　　可如今擺在他們眼前的問題，卻已經變成了站在哪壹邊的問題了。
　　反對李格非的新聞審查議案，明擺著是支持京師報業，可若是反對陳良才的新聞審查議案，可就是跟京師報業過不去了。
　　“怎麽辦？”陸表民急促地問道，“要麽章惇，要麽韓岡。我們該怎麽辦？”
　　“照常做。兩個議案都攔住。”王交嘴角含著冷意，“報業猖獗，還不是因為有章韓二人做後臺？現在後臺塌了壹半……”
　　陸表民道：“章惇對他們還有些不待見，他們只能努力自救了。”
　　“辦報從來都不需要自救。”王交冰冷地疏導，“辦報業的核心，不是聽官府的，就是聽東家的。當真以為他們能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了？”
　　“報社能肆無忌憚地直刺官府，做什麽布衣禦史，那是章惇、韓岡惺惺作態，故顯氣量。但那些記者、編輯，只敢罵朝廷，罵議會，可敢罵他們的東家？做廣告的金主讓他們撤壹篇報道，他們撤不撤？所謂自糾，怕也是如此，裝模作樣罷了。德孺公？”
　　王交催促著範純粹。
　　範純粹看看左邊，王交正在催促他，看看右邊，陸表民和江公望也等著他，最後又再低頭看著草案稿件。
　　最後他壹拍桌子，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