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十二）

　　正午時分，正是日頭最為毒辣的時候。
　　圍在蔡京府邸外的人群，比起昨日來散去了不少。
　　大多數人都是有家有口，要吃飯，不可能因為壹時的義憤而久久圍住蔡家不去。
　　剩下的，要麽是受過恩惠，對韓岡和藥王頂禮膜拜的壹批人，要麽就是有閑暇的好事者。很有壹些好事的浮浪子弟，地痞流氓，在這裏轉著，看看能不能撈到點好處。
　　不過這些人都被蔡京府邸院墻外的士兵給阻攔住，除了投擲瓦礫雜物，別的都不能做。而且若有人敢放火，更是給盯得死緊。昨天夜裏有壹個白癡試圖拋擲火把進蔡家，當場便被守衛給撲倒，然後五花大綁地械送開封府，等待他的是流放三千裏的重刑。
　　蔡京已經穿好了官服，木然坐在正廳。
　　如果韓岡不是那麽決絕，他出京後，京城軍民最多嘲罵幾句自不量力，並不會再窮究。當初不是沒有攻擊過韓岡的禦史，由於壹個個都沒好下場，京城百姓都沒有把他們當成壹回事。
　　但這壹回，韓岡應對的手段完全有別於以往，過去的反擊哪裏會這麽粗糙。蔡京都做好了出外的準備，可是韓岡賭約壹出，所有的事情完全都偏到了另外的方向上去了。
　　這兩天他都沒胃口，只少少地喝了點稀粥，臉上泛著青氣，雙頰也凹陷了下去。
　　兩天來，確切地說是昨日午後到現在的整整壹天裏，蔡家的人除了辭工的仆婢，其他都沒有能夠離開家門壹步。壹旦開門，就是壹片石頭丟過來。正門前和院子中，滿地的瓦礫碎石，仿佛臺風過境，可都沒人敢出去打掃壹下。
　　沒人能夠出門，當然也就不能出去采買。家裏新鮮的蔬菜沒有，瓜果沒有，鮮肉也沒有。幸而還有些米面，幹肉，臘味，以及雞蛋，多多少少還能抵上幾天。
　　只是味道就不好說了。廚娘是京城雇傭的，昨天就辭了工。昨天、今天的幾頓飯，都是久未下廚的兩個家生子去做的。回頭後又說，家裏的石炭也只能頂兩天了。
　　同居的蔡卞也沒能出去，甚至連請假都沒辦法，幹脆躲在自己壹家所住的院子中，都不肯出來。
　　“蔡官人，可以上路了。”
　　壹名身穿紫袍的吏員走進了廳中。
　　蔡京當年在中書門下禮房任職時，甚至還認識過這位孔目房的堂後官。身上的紫袍是他三十年中書吏職無壹過犯的特賜，在中書門下的近千堂吏中，地位能排在前三。
　　這是政事堂特地派來迎接蔡京的堂吏，否則蔡京今天根本就不可能出門。
　　蔡京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他等的正是政事堂的來人，盡管他嘴裏的話很臭，但這意味著蔡京可以走出這重院落。
　　蔡京出行的馬匹已經在院中準備好了，不過沒敢靠近院墻，那邊還時不時地丟了磚頭進來。
　　出了廳，便立刻上馬。而堂後官早就在大門處安排好了人手，蔡京壹出來，便讓他上馬，隨著壹隊士兵急急忙忙地離開。
　　蔡京的儀仗還沒有更換，不方便拿出來，只有壹隊士兵和三名堂吏護衛著蔡京出來。
　　只是蔡京的行動，完全瞞不過守在外面的百姓。
　　蔡京還沒出門，外面已經吵作了壹團。終於敞開的蔡家門戶，立刻惹來了壹片叫罵。
　　等到剛剛進去的壹隊士卒護著蔡京進來，人群更加激動。
　　只有蔡京騎著馬，就是那位堂後官都沒有騎馬，而是步行。目標如此顯眼，瓜皮，果皮還有骨頭，全都劈頭蓋臉地往蔡京臉上砸過來。
　　形勢不妙，堂後官回頭喊了壹聲，十幾名士兵立刻齊聲大吼，“奉中書門下蔡相公命，護送厚生司判官，爾等還不快快退開！”
　　蔡相公要見蔡京，激憤湧動的人群漸漸地靜了下來。蔡京有公務在身，誰敢阻攔？
　　人群壹個人動了，兩個人動了，很快千百人中分開了壹條道出來，很窄，卻足夠讓蔡京騎馬過去。
　　但這樣的通道，成了近距離接觸蔡京的好手段。
　　“呸，狗官！”
　　蔡京擦身而過的時候，壹名老漢狠狠地沖他吐了口痰。只是準頭稍偏，落到了蔡京的馬鞍後。
　　有了壹人帶動，其他人都又開始騷動。
　　堂後官見勢不妙，立刻壹聲大吼，“蔡相公正等著蔡京。朝廷自有律法，賞罰公明，需要妳們幹涉？！”
　　伴隨著他的聲音，他領來的那對士兵齊齊壹頓手中的槍桿，咚的壹聲合鳴，再次逼得周圍的軍民全都退避三舍。
　　只要蔡京還是官，還是進士，就不允許有小人能騎到他頭上。為得不是蔡京，而是為了進士的體面，朝臣的體面。
　　上千人聚集的街道上，除了護送蔡京壹行人的腳步聲，便再無其他聲響。
　　幾千道視線匯聚在蔡京身上。讓他切身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千夫所指。
　　不過蔡京沒有無疾而終，他很快就習慣了。
　　出了街巷，就轉去了皇城的方向。
　　蔡京今日上任，當然不能先去厚生司報道，而是得先拿到除授差遣的告身才行。
　　他現在已經不再屬於獨立的臺諫官體統，而是又轉回到了中書門下，告身的獲取，也必須從中書門下拿到。
　　由於蔡京的本官只是正七品的員外郎，他的任命並不由中書門下直接管理，而是前身為磨勘京朝官院的審官東院。六品以下京朝官的考核、任免，皆有審官東院負責，除非壹些特例。但那些特例，他們的考核大權，依然是在審官東院手中。蔡京是特例，特旨打發回厚生司，但他並不清楚他是否是要去審官東院拿告身，還是去政事堂拿。
　　看到前面引路的堂後官所走的方向，蔡京確定了，不是去審官東院，而是去政事堂。蔡京曾經在裏面工作過多時的政事堂。
　　慢慢地走過有些陌生的走道，也就在幾年前，他還是其中的壹員。
　　壹些熟識的面孔，從身側冷冷淡淡走過去，仿佛根本就沒看到蔡京他這個人。但在周圍暗處，卻有人偷偷窺視，偶爾壹聲嗤笑，從樓閣中傳出來。
　　蔡京權當沒聽到，壹步步地走進政事堂內。
　　但蔡確沒有出面，參政們更沒有，中書五房檢正公事同樣避而不見，出來的是吏房檢正朱服。
　　熙寧六年的榜眼，如今已經在中書吏房做檢正公事，可以說是官運亨通，就像當年的蔡京壹樣。
　　朱服與蔡京也是認識的，說不上有什麽來往，但也算是點頭之交。
　　見了蔡京，朱服先行拱手壹禮：“元長來了。”
　　蔡京回了禮，“蔡京這是奉旨來中書應差的。”
　　“都準備好了，就等元長妳來。”朱服引著蔡京到廳中坐下，從堂吏手中接過壹支卷軸，雙手遞給蔡京，“這是元長妳的告身。”
　　蔡京接過來，輕聲道了聲謝。並沒有展開看，告身千篇壹律，裏面的內容也就是那樣，不會有什麽變化。
　　他問著朱服：“下面可是到厚生司去交接？”
　　朱服臉上的微笑收斂了壹點，“並不需要做交接。”
　　“直接上任？”蔡京心道，吳衍難道已經去了烏臺。
　　“也不是。”朱服搖搖頭。
　　“那是什麽？”蔡京心中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
　　“不厘務。”朱服眼底有著淡淡的同情之色，“曾大參說了，厚生司是個小地方，不需要元長的大才。蔡相公也覺得曾大參說得沒錯。”
　　蔡京是個有本事的人，怎麽可能給他辦事受賞的機會。要是有功不賞，反而失了大氣。幹脆就光明正大地不讓蔡京做事。不厘實務，只拿俸祿，這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好事。
　　不要想著老老實實地做事，就能將時間挨過去。哪個不知道，毒蛇在咬人前，都會先盤起來。蔡京若是越恭順，日後就越危險。還不如壹直晾到底。
　　蔡京臉色慘白，他本來還準備忍辱含垢，回到厚生司好好地做事，讓人挑不出刺來，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
　　孰料蔡確、曾布根本就不給他任何機會。完完全全就是當成豬來養。
　　這樣的生活，難道要這樣持續十幾年嗎？
　　……
　　“蔡持正提防著蔡京，玉昆妳也同樣提防著他，名聲也毀了，他這輩子算是完了。”
　　晚間放衙之後，章惇和韓岡出宮門時，正巧遇上，同行了壹段路。
　　並轡而行時，隨口聊著閑話。
　　韓岡搖頭，他可不這麽覺得：“蔡京還有四十嗎？他現在才過了半輩子。”
　　“半輩子？不讓他做事，只是用官俸養著，再有才的人沒幾年就會廢掉。”
　　“那可不壹定。文章憎命達，或許過幾年能出個才子也說不定。”韓岡瞇了瞇眼睛，盯著章惇，“就像蘇子瞻，這幾年文章越發的精進了。”
　　“嗯嗯，說得也是。”章惇隨口壹句，又顧左右而言他，“不過倒是想不通曾子宣摻和進來做什麽？蔡京還說了他的好話。”
　　章惇這是要引開話題亂開腔，韓岡看了他壹眼：“就是因為說了好話才要插壹腳吧。”
　　“也不見張大參說話。”章惇道，“難道是張大參還準備用蔡京這只死老虎？”
　　章惇的態度還是說笑居多。
　　韓岡倒是沒那麽樂觀，蔡京在後世也是鼎鼎大名，不大可能壹腳踩死。但也沒有太放在心上。蔡京就算日後能翻身，也不過是依附在皇權上的寄生物。這樣的對手能帶來麻煩，卻不可能引來禍患。
　　吳衍就任了，召回沈括的詔書也在今天發出去了。遊師雄，還有王舜臣，有關他們的任命也同樣通過驛站送了出去。
　　只要氣學的人心穩定，韓岡就沒有任何可以擔心。
　　聽到了蔡確準備怎麽處置蔡京，韓岡就已經將他拋到了腦後，他還要做正事呢。
　　給蔡京這麽壹打岔，好多事都耽擱了，但現在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