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無（二十三）

　　夜色如晦。
　　伏在岸邊，黃元眼前壹片黑暗，耳朵裏全是嘩嘩的水流聲。
　　想從江水的流淌聲中，將戰船破水的聲音給區分出來，黃元沒有那個能耐。但他身邊的壹名左江上跑幾十年船的老船工，卻是很明白地在說，“已經來了，至少有十條船。”
　　老船工的話聲帶著顫音，顯然是對即將開始的戰鬥感到恐懼，但黃元的心中壹片火熱，“想不到交趾人當真過來了。”
　　他前日受命領軍攻向上遊的如月渡。那壹段的河道最為寬闊，相應的也是水勢最為平緩的壹段，是富良江上有數的大渡口。他本以為大軍會從如月渡過江，可他剛剛占領了毫無抵抗的如月渡後，卻又被招了回來，鎮守在船場中。
　　當然，作為廣源州出身的將領，黃元不可能是獨立鎮守。但主將燕達親自領軍坐鎮船場，跟在他身邊，黃元也就沒有半點受辱的感覺。
　　瞇起雙眼，緊盯著不遠處的水面，好不容易才看見了壹團團黑影正緩緩逆水而上。黃元狠狠地咧著嘴無聲地大笑著，終於能夠與交趾人好好打上壹仗了。
　　扯過身邊的親兵，命他立刻回船場通報，黃元轉過身來，又望著那壹支即將踩進陷阱之中的船隊，漸漸駛向船場水道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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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借助水面上反射的星光，十壹艘交趾戰船平平穩穩地駛進了富良江的支流。
　　阮陶立於船首，昏暗的夜色中，他的雙眼看不清水面上情形，他的船隊是冒著擱淺的風險才進入了這壹條只有五六十步寬的河道。船上的舵工雖說是配了熟悉水道的向導，但沒有壹艘擱淺，還是讓阮陶喜出望外，也松了壹口氣。
　　向後招了招手，阮陶問道：“離著船場入口還有多遠？”
　　戰船無法從蘆蕩中穿過去，宋人打造好的船只，也不會走蘆蕩中出來。宋人船場借用的深水塘，本來就是有主的。用以停泊漁船以避風浪的水塘主人，現在也就在阮陶的船上。
　　“回將軍，過去這片蘆蕩，再往上壹裏就到了。”水塘主人回答的聲音顫抖著，但阮陶已經很滿意了。進入船場水道就在眼前，如果能壹戰功成，日後的富貴自不待言。
　　如果是陸上決戰，給阮陶十倍的兵力，他都不會過來。換做水戰，他可就不怕了。宋人從北方調來的援軍，想要在水上稱雄，絕不可能那般容易。
　　船尾的大櫓緩緩地搖著，盡量不發出過大的聲音，推動著戰船溯流而上。
　　“那是什麽？”
　　阮陶忽然發現，就在河道右岸，有壹座壹丈多高的黑影，看輪廓明顯是人工建築，但絕不是房子。再仔細去看，又在另壹側發現了兩座，三座。靜下心來再找找，驚覺同樣的建築竟然有十來座之多。
　　“那是宋人在江邊上修的望樓。”緊跟著水師統帥身後，探查船場消息的細作回答著問題，“總共有十四座，都是跟船場壹起修起來的。但都還沒有修好，可能是因為要過年所以就停工了。”
　　阮陶皺著眉頭，“這就是妳之前說的望樓，當真是停工了？”仔細地觀察了壹陣之後，確認了細作的回話，心情也更加好了起來。這麽重要的建築竟然沒有完工，宋人當真太過於自大了。外面的耳目都這麽疏忽，裏面的防禦想來也不會嚴密，選在過年時來偷襲，實在是選對了時間。
　　終於接近了入口。
　　咚咚的幾聲輕響，十壹艘戰船小心翼翼地在河道中央下了碇石。壹艘艘小船從戰船上放了下來，轉眼就是四十來艘。藏身在船艙中的壹幹精挑細選出來的敢勇，也湧上了甲板。
　　“到了？”壹名與李常傑又七八分相似，只是年輕了數歲的將領踏上甲板，很不客氣地問著。
　　“回節度，已經到了。”阮陶恭聲說道。
　　渾身上下結束整齊的將領是李常傑的親弟弟李常憲，都到了這個時候，李常傑也不能讓自己的家人留在安全的地方。
　　李常憲也不多話，順著拖下去的漁網，安靜地降到小船上。當敢勇們全數在船上落定，便以刀代槳，飛快地驅舟向著進入水塘的水道劃過去。
　　這壹過程中，壓低了呼吸的阮陶急速喘了幾口氣，臉上終於綻起了笑容。都到了這個地步，宋人竟然還沒有發現，看起來這壹次偷襲贏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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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除夕不來，今天終於還是到了！難得的客人，可要好生迎接！”聽到通報，燕達壹聲笑，長身而起。拿著自己的頭盔，帶領壹眾部將走出簡陋的營房。
　　正月初壹的夜晚，天上沒有月亮，只有星光。進入臘月以來，都是晴天居多，交趾人要想來偷襲船場，也只有選擇沒有月亮的朔日前後。
　　船場上的空地中沒有看不到什麽動靜，幾堆篝火平靜地燃燒著，七八支巡邏的小隊繞著營地的各個角落。隔上片刻，就有壹隊從篝火邊穿過，壹切都跟過去的壹個月沒有區別，讓人覺得這壹個夜晚毫無異樣。
　　可如果是換做熟悉軍事的將領們來看場中布置，就能發現每壹座營房的修建地點，都是放在最容易攻出去的位置上，並不是營地中最為安全的地方。
　　燕達從營房中出來，身後的將領隨即無聲無息的散開，回到他們的隊伍所在的營房中去。
　　十幾個親兵跟隨著燕達，看起來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巡卒。
　　燕達舉目打量著船場內外，坐鎮於此半月有余，終於可以回去交差了。
　　只用了近壹個月的時間草草成立的船場，樓船是不用指望的，艨艟也造不出來，只能打造漁舟壹個等級的船只，最多也僅能運送十幾個人的小船。就是單純的運兵，沒有任何作戰的能力。
　　十幾人的小船，只要壹起動手運槳，過江也不會慢。只是來自於關西的主力，能遊泳的都不多，站在船上都直不起腰來，根本就不能指望他們上船後還能用槳劃船。從左江上調來了壹批船工，加上來自廣西的新軍，靠著他們來劃船。
　　只要能毀掉交趾水師的幾艘船，甚至只要能鎮住他們，就可全軍出動，與蠻軍同時強渡富良江。官軍和數萬蠻軍壹旦抵達對岸，接下來就是北面的翻版，渡過大江的官軍根本就不用擔心糧草，只要壹門心思地攻城就是了。
　　喊殺聲猝然響起，敲碎了元日夜晚的寧靜。自通向河中的水道上，千百人的聲音傳了過來。緊接著，壹聲號角劃破天際，聽著有幾分急促，但落在船廠內所有人的耳中，這就是開戰的信號。
　　幽暗的營地壹下變得燈火通明，上千人從營房中搶出，早已是裝備整齊，順著事先劃定的路線趕往各個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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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號角聲在岸邊響起，而來自於交趾士兵們的喊殺聲，則立刻又將號角聲給壓下。
　　“殺啊！”
　　李常憲意氣風發地揮刀指向前方。此次偷襲，宋人全然無備，這壹聲聲急促的號聲正代表了守軍的慌亂。
　　領頭順利地進入了水道，接近了船場的水門。而所謂的水門只是兩條簡陋的繩索。繩索之後的船場，靜得只有幾點長明燈火，除此之外，壹點動靜都沒有。直到砍斷繩索，沖入船廠內部之後，船場守衛們才反應過來，趕著吹號，可這已經來不及了。
　　“燒！燒光宋人的戰船！”李常憲得意地拿刀指著黑暗中停在水面上的壹艘艘小船，還有堆在岸邊的造船材料，“全都要燒光！”
　　幾十條船上的數百敢勇壹齊呼應地大喊著，營造著千軍萬馬來襲的聲浪。手上也不耽擱，壹個個都在給隨身攜帶的火箭點火，要將宋人的船場用無數憤怒的火箭給燒個幹凈。
　　嚓嚓的火石聲中，船場亮了起來。
　　李常憲瞪大了眼睛，這光源並不是來自船上的火箭，而是來自船場的每壹個角落，照亮了水上，照亮了船上。
　　撲通壹聲，李常憲握在手中的佩刀落入了水中，雙腿軟軟的，整個人都坐到在船板上。
　　腳步聲自四面八方響起，千百人從設在船場各個角落的房屋殺出，更為雄渾的吼聲由地面反沖回水上，緊接著就是壹聲聲弦鳴。
　　壹支支弩箭從身邊劃過，每壹瞬間都能帶起壹聲慘叫。
　　望著水道兩岸密密麻麻活動中的人影，聽著越來越多的重弩發射時的弦響，李常憲悲憤地大叫起來，“這是陷阱！”
　　“不對……這是陷阱！”
　　阮陶臉色壹片慘白，只看著在壹瞬間亮起來的船場，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如果宋軍不是早有所備，怎麽可能會如此整齊的亮起燈火？
　　水師統帥當機立斷：“失敗了！吹號，全軍速退！”
　　可就在他開口大喊的時候，幾支火箭破空而至，在阮陶的視網膜上留下數道鮮紅的軌跡。軌跡的末端不是船只而是水面。但落到水面上的壹點點火焰，卻仿佛像是火星落進了幹草堆中，壹道火光猛地躥起，轉瞬就擴散開來，化作了壹片火海，映得河面上剎那間亮了起來。
　　河面上浮著的竟然全都是油，來自下方的火光照得阮陶臉色忽明忽暗，船上也是壹片混亂。
　　壹聲大吼喝止了船上的亂象，阮陶厲聲高喝：“不用慌，這點火燒不起來！砍了纜繩，退出去！”
　　每壹艘船上收放石碇的絞盤邊，站著的都不是水手，而是手拿利斧的軍漢。阮陶本就準備著壹旦戰機不利，就砍斷拴著石碇繩索，全速逃離。這個預備，現在看來並沒有錯。
　　可是已經遲了。
　　咚的壹聲巨響，壹道水柱就在阮陶的身邊騰了起來，嘩的壹下將帶著腥味的河水全濺到了他的身上。
　　這不是石碇落水的聲音，而是來自岸邊的壹塊塊石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