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壹章 停雲靜聽曲中意（十七）

　　折幹瘋了。
　　蕭禧腦中閃過的第壹個念頭便是懷疑起副手的神智來。
　　這是要投靠南朝？
　　他更進壹步地猜測著，甚至壹時間都忘了去擔心自己是不是已經被朝廷裏面的那幾位當成了替罪羊。
　　就像韓岡方才暗中指出的，出了這麽大的事，回國後，自家很有可能會被當成泄憤的對象。不過折幹回去後，則是必然會被治罪。
　　可再怎麽被治罪，也基本上是止於此身。折幹的本家終究是尚父宮帳中的壹個大家族，不會因為壹名子弟的錯誤受到太大的影響。
　　只不過折幹若在這裏犯糊塗，想要投靠宋人而逃脫罪責，那麽就是真正的禍連家人。壹門良賤，怕是都要淪為牧奴了。
　　可就是在兩國已經打得頭破血流的現在，南朝也不會隨隨便便將壹個無足輕重的逃人留下來。又不是卷了地皮和帳下人丁壹起來投，孤家寡人壹個，壹點可以利用的價值都沒有，哪裏可能讓南朝將畫著忠孝二字的臉面丟下來不管？
　　蕭禧本想阻止折幹。要真給他逃了，自家也要吃掛落。但念頭壹轉，腳步就遲疑了，在門後停了下來。
　　這未嘗不是壹個脫罪的好借口！
　　來報信的親信見蕭禧在門口不動，心中詫異，“林牙？”
　　“妳先下去吧。”蕭禧擺了擺手，回身坐了下來。還是等等看好了。
　　之前折幹的錯誤可以歸結為宋人狡猾，他本人犯蠢。但現在勾連宋人則就是實打實的罪名。若他真的叛逃了，自家回到國中，也只需擔壹個失察的罪過，剩下的過錯可以盡量推給折幹。事有所歸，自己在發動起親朋好友來，也不是不能脫身。
　　至於折幹找韓岡做什麽，蕭禧倒是不會關心。說來說去就是那些陳詞濫調，蕭禧甚至可以幫韓岡拼出壹篇說辭來。
　　韓岡還能給折幹出什麽主意？西平六州只要宋人不肯吐出來，就絕不會有任何僥幸可言。相對與雄闊萬裏的大遼，六州之地並不大，損失的兵馬人口也不多，可尚父的面子就丟得多了。
　　以人臣操廢立之事，耶律乙辛行事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今面子丟了，想讓他不找回來？
　　蕭禧在無人的廳室中突的壹聲嗤笑，那是癡人做夢！
　　……
　　韓岡並不知道蕭禧在想什麽，但他也覺得折幹是瘋了。
　　若是折幹足夠明智，至少該派得力親信居間中轉壹下，而不是當著蕭禧的面來找自己，而且還是面談。
　　單獨面會遼國副使，韓岡可以不在乎，這在他的權限範圍之內。可放在折幹身上，就是罪過了，副使豈能繞開正使？韓岡不覺得蕭禧會為折幹作證明。
　　只是韓岡卻還是沒多猶豫，直接便點頭答應了。
　　就算是壹個瘋子，只要他還是耶律乙辛家奴的身份，就有足夠的利用價值。
　　折幹站在院門前將韓岡迎進廳中，雖然是粗人，但禮節估計是經過培訓，沒有出問題，給了韓岡足夠的尊重。
　　只不過折幹的精氣神與前段時間不壹樣了，像是霜打的茄子，或者說，就是壹條活脫脫的落水狗。陰暗的氣氛籠罩在整個人的身上，還將會客的廳室都給染上了同樣的色調。
　　遣人奉上了熱茶。折幹幾次想開口說話，卻幾次欲言又止，投過來的眼神卻有幾分乞求，倒是可憐得很。看起來壓力不小，估計回國後不會有好結果。
　　韓岡看在眼裏，倒是有些感嘆。終究還是站在自己壹邊，這樣的人是個上好的交流渠道，能保是要盡量保的。見等不到折幹的話，便也不耽擱了：“若韓岡記得沒錯，副使似乎是貴國尚父的宮帳中人？”
　　“沒錯。”韓岡明知故問，折幹頓時精神壹振，立刻點頭回道。
　　韓岡挑明了問他是不是耶律乙辛家奴，這讓折幹看到了壹點希望。現如今，他所能依仗的身份只剩下這壹條了。
　　“那麽貴主上的想法，副使應該是有所了解吧？”
　　“尚父的心思，我等小人哪裏能猜得出。”折幹搖了搖頭。只是見韓岡臉色壹冷，他連忙又道，“不過耳提面命，多多少少還是知道的壹點。”
　　“那就好。”折幹有求於己，韓岡自然不會放過，“那麽貴主上對大宋和大遼之間的關系，是怎麽看的？是想永享太平呢，還是準備決壹雌雄？”
　　“當然是太平的好！”
　　“熙寧八年趁我朝困於災荒，興兵爭代北地。熙寧十年，助西夏攻我豐州。元豐二年，奪占西夏半幅江山，我官軍辛苦壹場，所得卻僅與貴國相當。到了今日，又首先興兵南下，攻我軍城。凡事種種，這就是尚父所求的太平嗎？！”
　　“……”折幹壹時無言，但惶惑的眼神卻慢慢地變了。他發覺自己實在太弱勢了，這樣只會被人牽著走，不會有好結果。
　　“我不是追究什麽，現在需要的是解決問題。換個問法，那麽副使覺得兩國紛爭最後變成戰亂，對貴主上是有利還是不利？貴主上喜歡哪壹個結果？”
　　“尚父行事只是為了大遼。何事對大遼有利，尚父自然會選擇哪個。”折幹變得稍稍強硬起來。他壹個家奴，為主上爭取利益才是立身之本，就算全心全意投靠宋人，也不壹定能保住性命。
　　“若貴主上行事只為大遼平安，那就更需要壹個安穩了。”韓岡聽得出來折幹語氣的變化，微微淺笑，他喜歡聰明人，“副使應該還記得吧，當年大宋困於元昊之叛，貴國也調兵邊境。當時富相公奉旨出使，對興宗皇帝道，南北通好，歲幣年年不絕，盡歸人主，是‘人主得其利，而臣下無所收獲’。倘若宋遼開戰，則‘利歸臣下，而人主任其禍’。”
　　韓岡之前就用近乎同樣的理由說服了折幹，現在老調重彈，自是為了更進壹步地提醒他。但韓岡的話裏卻似乎有壹樣讓折幹心驚肉跳的深意。
　　“人主”？！“臣下”？！
　　折幹思路壹亂，這個年輕的翰林學士是不是意有所指，還是在表明大宋的態度。
　　韓岡卻不耽擱，“如蕭禧輩，貪功好利，只為壹己之私，挾持貴主，方有了今日的局面。若貴國在興靈的兵馬不南下，我朝官軍又如何會北上？如今的殘局雖非貴主本意，乃是蕭禧之流致禍，可七八年來，貴國種種行事真的對大遼有利嗎？得到不過是毫末之利，丟掉的卻是兩國之間幾十年積累的信任。即便這壹回打不起來，但下壹回呢？有那群貪心之輩逼著尚父不得不壹次又壹次的兵脅大宋，南北大戰只是或遲或早的問題。”
　　韓岡將責任往蕭禧身上推，折幹默默地聽著，不發壹言。
　　“而且貴主上若是興兵南下攻我大宋，真的能看到黃河南岸土地？若是敗了，可就全完了。遼國國中，虎視眈眈的不知凡幾。猛虎雖能懾服百獸，可壹旦有傷有病，難以支撐，就是狐貍也能欺上門了。不過這也是貴主上壹勞永逸的機會。”
　　“可西平六州怎麽辦？”折幹問道。
　　這才是關鍵性的問題。想要解決如今迫在眉睫的戰亂，興靈的歸屬必須有壹個定論。
　　“……總之先坐下來談。與其打打殺殺，坐下來談才符合大宋和大遼的利益。”韓岡說道，“要解決興靈之事卻也不難。我朝太祖皇帝曾經立封樁庫，意欲以庫中銀絹贖買燕雲故地，只可惜沒能遂願。如今效此法來解決興靈之爭，就看貴主上到底願不願意了。”
　　他眼神變得鋒銳起來，緊緊鎖住折幹：“興靈和黑山河間地本來就是貴國空手得來，撿了我朝的便宜，如今黑山河間地是貴主的宮帳所在，我國無意奪取。但興靈的歸屬……還是可以議論壹下的。”
　　韓岡話也只能說到這裏，能不能成事說不準，空口白牙地想要耶律乙辛承認興靈歸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關鍵還是得贏。
　　“不要多抱幻想，準備打仗吧！”
　　從都亭驛回來，韓岡就對來訪的蘇頌這麽說道。
　　不好好地打上壹仗，耶律乙辛是不會坐下來好好談的，也不可能靜下心來聽人說話。就像有人發了癔癥，清清脆脆的壹巴掌才是最好的治病藥物。
　　“能贏嗎？”蘇頌問道。
　　“什麽才叫贏？”韓岡反問，“退兵，殲敵，還是滅國？”
　　“……只求退兵當如何？”
　　“那就不需要太擔心。”韓岡有著堅定的信心。
　　舉國之戰，並不是皇帝、權臣動動念頭就能開始的。雖然說遼國的軍事作風，壹貫是因糧於敵，物資、糧秣皆從敵人那裏搶過來，但是從幅員萬裏的疆土中動員出足夠的兵力，依然要用上兩三個月的時間。
　　耶律乙辛帶兵駐紮在南京道上，本意就是做出壹個威脅的姿態。種諤做的事，韓岡都為之吃驚不小，以耶律乙辛為首的遼國朝廷，要是能想到照慣例敲詐壹番最後會是這個結果，那才叫見鬼。
　　可以肯定的說，遼國為全面戰爭所做的準備幾乎為零。如果耶律乙辛很快地就揮兵南下，那就只會是單純的報復性質。而壹旦他準備全面動員的話，大宋這邊則不會比他更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