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壹）

　　韓岡第壹眼看到郭逵的時候，就被驚到了。
　　這倒不是郭逵長得駭人聽聞，慘絕人寰。前任的延州知州，新任的秦鳳經略有著壹副堂堂相貌，眉正鼻直，須髯盈尺，威嚴自生。身材又是雄壯硬朗，比韓岡還要高大壹點。再加上可能是因為他在樞密院鍍過的金身，雖然與李師中等出迎官吏言笑不拘，但仿佛隨身就帶著壹種若有若無的威壓，讓他身邊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拘束。
　　不過韓岡連王安石都見過，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夫，不至於被郭逵的氣場驚到。之所以會吃驚，卻是因為郭逵實在年輕。
　　韓岡壹直都聽人在說郭逵是宿將，久在軍中，老於兵事。聽得多了，耳朵裏都要生繭。漸漸的，在他心裏形成的郭逵，是壹個須發花白，雖然顯得老態但眼神銳利如電，精神矍鑠不甘服老的老將形象。
　　但今天壹看，郭逵卻是才五十不到的模樣！比他旁邊年近六旬的李師中看起來要小上許多。而正與郭逵說話的張守約，他這個老軍頭常年熬打筋骨，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而當了鈐轄之後，心懷舒暢，更是顯得容光煥發，六十歲的人說他五十歲都有人信。可他在郭逵面前，也同樣顯老。
　　韓岡站在人群中，看著郭逵微笑著跟來迎接他的官員壹壹問好寒暄，毫無不耐之色。他笑起來親切溫和的樣子，根本不像傳說中的那樣難以相處。
　　“玉昆，怎麽壹直盯著郭太尉。”王厚的聲音自身側傳來。
　　韓岡將頭微微偏過，神色依然莊重，用著只有王厚能聽到的聲音說：“小弟是在想，郭太尉實在年輕，比起李經略來，就像是兩代人。”
　　“李經略比郭太尉大了十歲還是九歲，當然顯得老氣。”王厚同樣保持著嚴肅端正的姿態，嘴皮微微動著，“不過這些日子，李經略也的確顯老了……心中不痛快嘛！”
　　韓岡沒再聽下去，王厚的第壹句話就讓他又驚訝了壹下。李師中今年虛歲五十八，幾個月前，他做壽的時候，韓岡還跟著王韶去他府上送了壽禮。如果王厚說得沒錯的話，郭逵比李師中還要上九歲十歲，這麽壹算，今年他虛歲才不過四十九！
　　韓岡在心中又算了算，既然郭逵現在才四十九，那他英宗治平二年進入樞密院的時候，就僅僅四十五歲。這個年紀就已經升到了本朝武將所能達到的巔峰，再看看張守約，或是被踢出秦州的竇舜卿，怕是每壹個都會在心裏叫著，這人和人的際遇當真不能比——就像韓琦三十多歲進位宰執，而以王安石之才，則是到了快五十歲才在崇政殿中有了壹席之地壹般。
　　而所謂宿將的說法，也很容易就能解釋了。領軍多年的將領就是宿將。如果二十多歲就開始領軍，到了五十，領軍二十余年，壹般就可得到這個稱號了。郭逵是靠著父蔭入官，而他的兄長郭遵三十年前戰死在三川口後，他就靠著郭遵陣亡得來的蔭補升了兩級，這時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將領了。三十年領軍，得稱壹聲宿將，也是理所應當。
　　韓岡在打量著郭逵，同時，也有人在打量著他。
　　郭忠孝沈默地跟隨著他父親向前走著，不過他眼角余光都在人群中逡巡。沒費他多少工夫，很容易地就從壹群人中找到了韓岡的身影。
　　秦州年輕的官員並不多，二十上下的就那麽幾個。而在這幾人中，有壹高大俊朗，年歲介乎青年與少年之間的年輕人。氣質純粹、風儀出眾，立於壹眾卑官之間，就如鶴立雞群壹般，顯得分外顯眼。
　　而且站在他旁邊，有壹個與他年歲相當的青袍官員，跟方才通過名的王韶長得極為神似，當是王韶帶在身邊的次子王厚。會與王厚並肩而立的，不是敢於孤身夜入古渭，於軍事上亦多有發明的韓岡韓玉昆，還會是誰？
　　郭忠孝自己也不過二十三四，以家世論，足以自傲，右殿班直的蔭補就在身上。以學問論，他弱冠之前，就已經在二程門下就學過兩年，深得程頤贊許。只是看到了風姿秀挺的韓岡，他原本因為郭逵對韓岡的贊許，而升起壹點嫉妒心沒了，卻多了壹些不服輸的念頭。
　　——韓岡能做到的，自己壹樣能做到，二程的門下，不會輸給橫渠弟子！
　　韓岡總覺得有人在瞥著自己，就是那個跟在郭逵身後的青年，相貌與郭逵有幾分相似，多半是兒子。而郭逵本人，也是不時地掃過來壹眼，有幾次他和韓岡的視線差點就給對上。
　　韓岡不知他們父子兩人到底為什麽總是看著自己，但他們的視線，讓韓岡覺得很不舒服。有竇舜卿、李師中在前，郭逵父子對他的關註，登時就讓韓岡心中警鈴大響。
　　不再看著郭逵，韓岡的註意力落到了差著郭逵半步的李憲身上。勾當禦藥院的大貂珰臉上的笑容有點發僵，眉心微微皺著，感覺上他對眼前的郊迎之禮有些不耐煩了。
　　韓岡此時心裏，也在想著快點結束這個見鬼的郊迎儀式。早些回到州衙，也好看看李憲到底帶來了什麽好東西。
　　郭逵好像是聽到了韓岡的心聲，在跟十幾位州中文武高官壹壹見禮之後，他不再跟穿著青袍的底層官員用著些廢話寒暄了，而是跟著李師中，和李憲壹起從來自秦州的成群的文武官中走了出來。
　　“終於完了。”韓岡正這麽想著，卻不提防郭逵在他面前停了步。
　　與韓岡面對面的郭逵，眼神幽深難測，看不出什麽情緒波動。只是上下打量了韓岡幾眼，便問道：“可是韓玉昆？”
　　“甫見面就找上門來了，還真是心急。”韓岡暗嘆了壹聲，向著郭逵拜倒：“韓岡拜見太尉。”
　　“不需多禮！”郭逵伸出雙手，壹把將韓岡牢牢托住。韓岡腰腹用力，想要硬是拜下去，把禮數做足。但他卻偏偏彎不下腰，郭逵的雙手如同鐵鑄，從被抓著的兩條手臂上傳來的力道中看，他的阻攔決不是在做樣子。
　　韓岡又試了兩下，發覺郭逵沒有松手的意思，終究還是順勢直起身，“韓岡失禮了。”
　　郭逵卻微笑著，“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說完，也不待韓岡出言遜謝。徑直走到坐騎身邊，跳上馬，與李師中、李憲壹起先壹步向秦州去了。
　　周圍的官員都看了過來，而韓岡神色平和，看不出激動、也沒有驚訝。只是他的心中卻在翻騰。從郭逵的言行中看出了他對自己的看重，但這情況，比郭逵壹門心思跟自己過不去，有著同樣的麻煩。
　　他瞥了眼臉色驟變的王厚：“這墻角挖得可不地道！”
　　夜中，州衙燈火通明，數十支巨燭將大堂照得透亮。接風的酒宴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尤其是以參與過古渭大捷的幾人，都被輪番敬過。
　　就在酒宴開始之前，李憲已經宣讀過了詔書。
　　王韶因功加官。不過官品到了他這個等級，又是剛剛晉升過，不可能讓他壹飛沖天。僅僅是晉了壹階，多了個檢校水部員外郎的官職，同時又有了壹個開國縣男、食邑三百戶的爵位。
　　而高遵裕，他還在古渭，沒有來得及趕回來。不過李憲肯定是要去古渭寨的，不然給青唐部的封賞，以及安撫納芝臨占等部的賞賜，都不好派發了。
　　至於韓岡，以他在古渭大捷中光彩奪目的表現，使得他入官不過半年，便得到了第二次晉升。只是他從試銜知萊州錄事參軍事，升到威勝軍判官壹職，算起來僅僅是晉升了兩階。依條貫，文臣在選人和京官階段，有出身、有軍功者，可越級晉升。韓岡有功於戰事，便壹次晉升兩階，這點並沒有錯。但他的功勞真要計較起來，決不止只跳壹階。
　　韓岡奉王韶、高遵裕之名，夜入青唐城，說服俞龍珂出戰，他執行的任務是古渭大捷中最為關鍵的壹環。而他得到的，則比起郭逵當年孤身說服保州叛卒時要微薄了不少。當叛亂軍隊因郭逵的勸說而出城投降時，他可是得以直升環慶兵馬都監、和從七品的閣門祗侯。
　　唯壹值得安慰的是，韓岡的晉升速度卻又比進士出身的官員快得多。今年的新進士，除了狀元葉祖洽和二三名的榜眼外，其他人都在判司簿尉的這壹文官中的最低層熬著資歷。自然，進士壹步步提升是循例，而韓岡的晉升卻是靠著軍功來的特例。如果日後再無功勞補充，韓岡還是只能看著進士們壹步步地超過他。
　　不過可能是為了彌補韓岡在官階上虧欠，他在其他方面便得到了補償。由於父母俱在，以韓岡選人的身份不便封贈，因而他的兩名歿於王事的兄長，便各自得到了追贈。這對朝廷來說是惠而不費，而對韓岡來說，他兩位兄長的靈位和墓碑都可以換個大壹號的了，老子老娘那邊看了肯定欣慰。而且還有三百兩銀，兩百匹絹，作為賞賜。
　　“算了！”韓岡想著，這也是早在預料之中。才二十歲就由選人轉為京官，而且還是入官才半年的新近，不知會遭到多少人的嫉恨。無論是從保護自己的角度看，還是從餓鷹易於驅用的角度看，天子和王安石都會選擇把他的官位壓上壹壓——這種做法，正常無比，連王韶都是被刻意壓制了。
　　不過如果自己若是再立新功呢？不知到時天子和王相公又會怎麽做？很難再壓制了吧？
　　——尤其是又有了壹個對自己賞識的新上司的時候。
　　韓岡舉起酒杯，回應著郭逵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