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塵囂(五)
宰執天下 by cuslaa
2023-4-22 11:42
為了避開煙火和頭頂上掉落的灰燼,蕭金剛麾下集結地點離開村子有半裏多了。
壹百五十步之內,都是自家的騎兵,也沒有起伏不平的地面,他看不到任何能埋伏的地方。
也就是說,宋人的槍手至少是在壹百五十步外開槍。
難道是宋人最新型的火槍?
蕭金剛的心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如果能把這樣的槍支帶回去,呈到禦前,比什麽功勞都要大。
恐懼心漸漸消退,野心勃勃地跳動起來。
蕭金剛的雙眼如同鷹隼壹般掃視過周圍的每壹寸土地。
村莊的南面是大片的麥田,已經被收割過,北面卻是草木森森,如果宋人的槍手想要埋伏,有大把的地方可以躲藏。
“相公,周圍肯定有馬,找到馬就能找到人了。”他的副將提議道。
蕭金剛點了點頭,的確是如此。
開槍的肯定是宋人的遊騎,單身孤人在外遊蕩,這樣才會讓他的人馬發現不了。而在身上能帶著壹百五十步外射殺大將的火槍,那絕不是普通的遊騎。
點了麾下最為精銳的百人隊,蕭金剛下令道,“就在周圍,壹裏之內。去給我把人找出來!”
壹群騎手領命而去,行不數步,便四下散開,消失在黑暗中。
蕭金剛此刻才有閑暇來查看納哈出的屍體。
那壹槍,精準地命中了納哈出的頭顱。子彈沒有打穿頭盔,在鐵盔上變成了壹團碎鉛,但巨大的沖擊力將頭盔砸得完全變形,連同頭盔下的頭蓋骨,壹樣改變了形狀。
兩顆眼珠子全都被擠了出來,只剩後面的壹根筋連著,掛在黑洞洞的眼眶上。死魚壹樣,白森森得毫無光澤,就像之前被他扼死的那個漢女。
“相公,已經死得透了。”副將說道。
“阿彌陀佛。”蕭金剛低低念了壹聲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納哈出還是那個漢女。
“相公,這怎麽辦?”副將指了指死狀恐怖的納哈出,問道。
“帶不回去了。燒了吧。”蕭金剛說道。
自過河來,蕭金剛所部連破五六座村寨,自身的損失並不大,但也有二十多人,還包括幾個因為暑熱而死掉的。
這些死者,若是埋在地裏,肯定會被宋人給刨出來泄憤。囫圇帶回去,沒兩天就能爛掉,把瘟疫傳遍全軍。只能燒個幹凈,最後帶些骨殖回去了。
“相公,火化太耗時間了。”副將提醒道,“宋人那槍手可能還在附近。”
“不用擔心。正愁他不開槍。”
蕭金剛整個人都藏身於黑暗中,周圍都是身高體健的壯漢,將所有危險的方向都堵上,並不擔心還有人能瞄準自己。
只要那個漢人遊騎再開槍,他就會立刻暴露在追擊他的大遼精銳眼中。
兩名奴兵領命過來,把納哈出的屍體拖走,蕭金剛突然想到了壹件事,他提高了音量,“納哈出的物件都不許動,讓他的奴才連骨殖壹起帶回去。要是讓我知道誰敢動別人的物件,哪只手動了,我砍哪壹只手。”
壹個時辰之後,壹團火焰漸漸消散,壹名女真人從余燼中檢出了幾塊焦黑的骨頭,放進了壹只羊皮袋中,拴在了壹匹背著大包小包的戰馬身上。
蕭金剛這段時間中,壹直都在凝神望著不遠處的黑暗。
這段時間裏,他派出去的手下來回梭巡,找遍了附近每壹處草叢,每壹個樹洞,用長槍在每壹叢樹冠上攪過,都沒有在附近找到那名漢人遊騎的蹤跡,更不用說他的馬匹。
或許已經跑遠了。每壹位回來報告的士兵話裏話外都透著這個意思。
“相公,還要再等等嗎?”副將問道。
蕭金剛終於放棄了,他搖了搖頭。夜色越來越濃了,氣溫也降了下來,正是行軍的好時候,這時候不走,等天亮了,熱起來,想走都難了。
比劃了壹個手勢,蕭金剛吩咐道,“把孩兒們都叫回來吧。”
壹聲淒厲的呼哨之後,四面八方的馬蹄聲紛紛傳來,上百鐵騎從黑暗中循聲奔回,蕭金剛身邊的騎士也紛紛上馬,與其他同伴匯合做壹處,踏著月色呼嘯而去。
等這壹隊遼國騎兵漸漸遠去,就在蕭金剛方才所在不到半裏的位置上,壹處淺草叢中,突然有了壹絲異動。
長滿了草葉的草皮壹下被掀起,從裏面鉆出個人來。
草叢很淺,壹眼望過去完全藏不住人,沒人想到那叢草葉裏面還能藏進壹個大活人去。
那人悲傷地望了壹眼仍在燃燒的村莊,又怨憤地盯著遼兵遠去的方向,最後,他提起長槍,悄然沒入黑暗之中,宛如幽靈。
……
耶律乙辛早早地醒來。
帳中座鐘上的指針告訴他,現在還不到三點。
但耶律乙辛已經毫無睡意。
在貼身內侍的服侍下梳洗了壹番,耶律乙辛換了壹身輕便的服裝,從車上下來。
行軍在外,遼國天子那張閃閃發亮的禦帳不便張掛,耶律乙辛日常起居便都在他身後這壹輛巨大的馬車上。
想必大遼天子的車輦越境的消息已經傳到開封,不知章惇、韓岡聽說之後,又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不過耶律乙辛現在沒有精力去猜測敵人的想法,他現在正想著接下來的布局。
宋遼萬裏疆界仿佛壹盤已經進入中盤交鋒的棋局,現在棋盤上雙方爭奪最激烈的就是定州路這壹處,在外圍下過幾處閑子,耶律乙辛的註意力也集中到了定州路這裏來——確切壹點地說,是京保鐵路沿線。
當鐵路出現在這個世間,就取代了世上所有險關要隘,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耶律乙辛不會放過京保鐵路,因為宋人想他這麽做,而他也想讓宋人如此認為。
就在昨天,耶律乙辛剛剛送走了十幾支馬軍千人隊。
這十幾支馬軍,分別選自各部宮分軍和皮室軍,並各安排了壹支神火軍的騎炮隊隨行。
每壹支騎炮隊的人數雖不多,可都是從大遼治下千萬部族的貴人子弟組成,人人習練火器,身攜長短槍,用馬背著大遼獨有的鷹炮,口徑壹寸許,看著小,但轟擊村鎮的圍墻大門,威力綽綽有余。即使轟不破,也能給守軍足夠的威嚇。
除此之外,更有威力強大的炸藥包,區區十幾斤重的炸藥包,只要放對位置,炸垮壹道三尺厚的寨墻不成問題。
宋人的作戰方針還是固守,固守城池,固守營壘,唯獨不敢跟著大遼騎兵遠飆四方。這樣壹來,只要分出壹部分兵馬,盯著城池營壘,剩下的軍力,就能自由的攻擊,去做他們很久以前壹直在做,如今卻不能做的事——打草谷。
前面最早進入宋境的幾支騎隊傳回消息,好幾個村子,都是聽到炮聲就開門了。盡管有損傷,但好歹大多數人都保住了性命,希望這個消息傳出去後,宋人的村寨都能老老實實地開門,要是宋國的城池守將也都能老實開城,那就更好了。
但消息並不全然是好的,壹支早前過河的千人隊在高陽關附近失去了消息,另有兩支千人隊遭受到了伏擊,損失過半,最後只能選擇倉促回返。
從已經傳回消息的幾支騎兵的回報來看,他們所受到的反擊並不激烈,宋人的策略是避實擊虛,抓小放大。看起來是膽怯、保守,但換個角度去想,何嘗不是宋人想要逼迫已經散布出去打草谷的隊伍集結起來,避免被壹個個吃掉。
“宋人是想要早點決戰的。”
稍晚壹點,耶律乙辛在車廂中,對他的孫子說道。
耶律懷慶昨日才從上京道回來,日夜兼程奔波了多日。而他的父親,大遼太子,數日前就已從耶律乙辛身邊消失了。
他聽到耶律乙辛的說話,放下手中正切肉的刀匕,正容道,“既然是宋人想要我們做的,那我們就不能做。”
耶律乙辛點點頭,“是不能做啊。”
他端起銀盞,將熱騰騰的新鮮馬奶壹飲而盡。
主力決戰是宋人最想做的,卻是耶律乙辛想要避免的。
在宋國境內,靠近鐵路的位置上,任何壹處適合數萬大軍進行決戰的地方,十裏之內,都有壹座或幾座擁有火炮的城寨、堡壘。
兩軍交戰正酣時,那些城寨、堡壘隨時可能殺出壹支伏兵來,為了避免腹背受敵,就要分出壹部兵馬盯住這些城寨。
這等於是綁著壹只手與敵人交鋒,是任何壹位主帥都想要避免的局面。
“妳覺得接下來該怎麽做?”耶律乙辛問著孫子。
耶律懷慶反復思量了壹番,“孫兒覺得還是加派兵馬,在宋境內多打草谷,然後撤回國中。以章惇、韓岡的性格,肯定會命宋軍出境報復。那樣壹來,正好可以在國中伏擊宋軍。”
他沒什麽把握的瞅著耶律乙辛,耶律乙辛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而是問,“知道妳父去哪兒了?”
耶律懷慶點頭,“孫兒知道。”
“覺得祖父的安排如何?”
見到耶律乙辛微帶得意的笑容,耶律懷慶明了於心,立刻拜伏於地,“祖父神機妙算,世間無匹。”
耶律乙辛開懷笑道,“妳能想得到,也算是有長進了。”
得到祖父的誇獎,耶律懷慶心情大好,亦是喜笑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