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舒心放意行所願（下）

　　時間壹點壹滴地過去。
　　雖然還沒到開門的時間，但來到宣德門前的文武官員們卻越來越多。朝臣們都是想早壹步得到最新的消息，遠比往日早上壹個時辰，便又官員聚集在宣德門前。
　　僅僅是低聲細語的議論，匯集起來後也成了壹股嗡嗡如同蜂鳴的聲浪。
　　“元長。”蔡京的身邊也有人聒噪著，同科的友人趙挺之正強壓著興奮低聲說著，“妳聽說了沒有？”
　　“是二大王逗留宮中未出？小弟已經知道了。”
　　“豈止是二大王逗留宮中未出！”趙挺之壹下拉高了聲音，但立刻又警覺地望望左右，小聲道：“兩府諸公可全都給召入了宮中。就在兩個時辰前，趕在下半夜。”
　　蔡京當然知道，他還派了家人守在禦街前。不過他卻略略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
　　“騙妳作甚？！”趙挺之轉著脖子努努嘴，“沒看現在都在議論嗎，恐怕不知道的加上元長妳，都不會超過十人。”
　　“若是聖躬不豫，可不是現在的情形。京城裏早就響鐘了。”
　　壹年前，太皇太後上仙，京城中各家寺院的銅鐘鐵鐘同時敲響。若是天子龍馭賓天，當然不可能會是現在這般安靜。
　　“就怕不是啊！”趙挺之搖搖頭，“今天的早朝，還不知道是誰從殿後出來呢。”
　　看似憂心忡忡，但趙挺之的雙眼中卻掩飾不住興奮之情。
　　這也正是蔡京現在的心情。帝位的轉移，必然會給朝堂大規模的震蕩，不知會有多少重臣從高處落下，留下壹個個空位待人填補。對於沈寂下僚的低品朝臣們來說，卻是最好的機會，只要把握住了，就有壹飛沖天的可能。
　　宣德門五道城門中最外側壹道突然有了動靜，隨著門後的聲響，被拉開了壹條縫隙。門前的朝臣中，立刻就引發壹陣騷動。
　　蔡京心中驚訝，晨鐘還沒敲，應該還沒到開門的時間。
　　隨即兩隊由七八名內侍和班直組成的隊伍，各有壹名身穿紫袍、背負黃綾包裹的黃門領隊，從宣德門的側門中出來。
　　是傳達聖諭的內侍。
　　“不知是給誰的。”趙挺之盯著兩名紫服黃門背後的黃綾包裹。
　　蔡京拉著他退後了兩部，“還是先讓壹讓吧。”
　　朝臣們給他們讓出了道路。
　　兩隊人馬壹前壹後，並沒有放馬疾行，而是亮著嗓子高喝著：“兩府宰執同請，延安郡王已為皇太子，皇後權同聽政。”
　　門前廣場在壹瞬間就變得安靜了，隨即卻又化作更大的聲浪爆發了出來。
　　“皇後垂簾，這怎麽可能？！”
　　不是沒有人懷疑自己的耳朵，但當身邊的人全都發出疑惑地質問，卻反而得到了證明。
　　“太後尚在，皇後如何能垂簾？！”趙挺之驚怒道，“祖宗法度呢？！”
　　“祖宗法度……”蔡京嘆了壹聲，仰頭望著宣德門城樓上的壹盞盞猶在閃耀的燈火，“熙寧、元豐十三年，不知是在做什麽？”
　　現在皇後權同聽政，請太後垂簾的奏折就怎麽也不能上了。幸好請封孫思邈的奏折還能派上用場。
　　“有備無患終歸是沒錯的。”蔡京安心地想著。只是他再壹摸袖袋，臉上卻壹下泛起古怪的表情。
　　“怎麽了，元長？”趙挺之問道。
　　“不，沒事。”
　　蔡京搖搖頭，心裏卻發了慌。方才陡然間吃了壹驚，現在都忘了請太後垂簾同聽政和請封孫思邈的兩份奏章，各放在在哪壹只袖袋裏了。
　　宣德門已開，人流湧動，蔡京暗暗叫糟，這時候，任何有異於常人的動作，都會引起他人的註意。身前身後都是人，萬壹打開來給人瞥見了內容，而又不是自己能遞上去的那壹份，那麽就有些危險了。
　　“早知道就不那麽急了。”蔡京後悔著。
　　他是想在朝會上直接將劄子遞上去的，這樣才能讓太後或是皇帝記住自己的名字。否則從通進銀臺司、中書門下這麽繞上壹圈，那就不知會有多少份同樣的劄子壹並送到天子的案頭上。那時候，天子或是太後只會關心誰沒有進劄子，而不是誰進了劄子。
　　環目望望左右，就是附近，蔡京發現就有幾個摸著袖口，神情呆滯，與自己相仿佛的朝官。
　　人太多了，現在可不能拿出來確認。但蔡京還是大著膽子，往袖口裏掏，這個機會壹輩子也不壹定能撞上幾次，哪裏能放過。只是他剛剛將壹封劄子掏出來，卻突然間被人撞了壹下。
　　猝不及防，蔡京的手指不由得壹松，啪嗒壹聲，手上奏折落到了地上。
　　蔡京心頭大驚，立刻駐足彎腰，想將落地的奏折給撿起來。可剛剛彎腰，他的手就停了下來。與他同時彎腰的還有壹人，落在地上的奏折也多了壹份。
　　奏折都是同樣的外皮，大小形制完全相同，落在地上的位置靠在壹起，根本分不出到底是誰人的。
　　蔡京望望對方，四十上下的年紀，身著朱衣，正是並肩而行的趙挺之。趙挺之此時如同是受到驚嚇壹般，發白的臉色很是難看。
　　蔡京歉然壹笑，卻很自然地將兩本奏折壹並拿了起來，接著又更加自然地翻了壹番。當即就見到趙挺之臉色驟變。
　　雖然僅僅是壹瞥而已，但請立太子和請太後垂簾的內容已經盡收眼底。
　　將其中的壹份奏折遞了過去，蔡京笑道：“這是正夫兄的。”
　　……
　　朝臣們還未到，但壹班宰執們已經等在了文德殿前的東閣中。
　　雖然幾名宰執幾乎是壹夜沒合眼，但看起來精神並不算差，甚至還有些亢奮的味道。
　　不過往日押班時，都會好聲好氣地與身邊同僚聊上幾句的王相公，今天卻是板著臉，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並不與人搭話，倒像是又多了壹個呂公著壹般。
　　昨夜沒有宿直宮禁的幾名執政，都想知道上半夜發生的壹切。王珪看起來沒有好心情，更不可能向他打聽他到底犯了什麽錯，而張璪先回了玉堂，韓岡又被留在了寢宮中，薛向就成了唯壹的選擇。
　　韓縝想從薛向這邊了解壹點內情，但蔡確卻搶先壹步鄰著薛向坐了下來，讓韓縝只能轉回去找個位子做下。
　　蔡確就著熱茶吃著糕點，漫不經意地問著：“師正，王相公今天怎麽變了壹個人？”
　　薛向的心情有些沈重，在昨夜，他的表現並不是很好，只是相對於王珪要強了不少。說實在的，他對王珪實在是有些怨恨，要不是想等著王珪這名宰相的決定，也不至於落到了窘境中。
　　心情不快，自然就有些尖刻，更無意代王珪隱瞞：“持正當知道魏文正吧？”
　　“魏征？”魏征的追謚是文貞，但仁宗名為趙禎。為避諱，文貞這個謚號便成了文正，蔡確挺納悶，“這跟魏玄成有何瓜葛？”
　　“王相公只是想做魏征。”
　　蔡確正端著茶盞的手抖了壹下，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搖頭，他低聲：“王禹玉和魏征？此比可是有些不倫不類。”
　　“的確不倫不類。”薛向輕聲地笑了笑，偷眼看了王珪壹下，聲音便比蔡確放得更低，“魏征在隱太子身側為謀主，至太宗朝中卻成了諍臣，不知哪壹邊才是他的本心。”
　　蔡確神色驟然壹變，聲調也隨之壹沈：“此比不倫不類！”
　　“的確如此。”
　　近乎重復的對話，意義卻已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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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遲了壹步。
　　他是端明殿學士。但在皇後和宮裏的嬪妃們眼中，他還有壹個藥王弟子的身份，更是皇太子趙傭的師長。比起太子太師、太子太傅、太子太保這樣如同虛名的東宮三師來，韓岡的這個資善堂侍講更為親近。
　　比起早早的就出了寢宮的宰執們，韓岡直到早朝快要開始的時候才在王中正的相送下，從寢殿裏出來。僅僅比皇後和太子早上壹步離開。
　　不過為了避免顯得太過惹眼，他自福寧宮出來後，並沒有與宰執們壹樣，直接自文德殿後出來，而是特意快步繞了個圈子，跟其他官員壹般走文德門，從後進入朝官們的行列中。
　　站在文德門處彈壓百官的是新進的監察禦史裏行，對自己的工作正是最為熱情的時候。當他看到身著紫袍金帶的年輕官員匆匆而來，就開口催促，並打算將這個人給記下來，以待後用。只是當他看清楚這位金紫重臣的長相後，正欲出口的催促，卻化作壹聲尖叫：“韓岡！”
　　韓岡步進門中，聽到這名並不認識的禦史，連名帶姓地叫著自己，並沒有發怒。點了點頭，回了他壹個微笑：“正是韓岡。”
　　雖然韓岡並不打算太過惹眼，但那聲驚叫已經驚動了很多人，分別在東閣和西閣下，排成隊列的兩班朝臣，從後往前，漸漸地靜了下來。
　　壹名名朝官循聲回頭，盯著順著東班隊列，從後往前、徐步而行的殿閣雙學士。
　　縱然是全不知情，但本應是太後秉政，卻變成了皇後垂簾，要說韓岡在其中沒有起到作用，任誰都不會相信。而且在立場上，太後和留宿宮中的雍王對有可能保住太子和皇帝的韓岡不會有好感，可皇後卻會將他視為救星壹般看待。
　　從今往後，至少在太子成人前，這名灌園之子的地位將會不可動搖。
　　有人目光炙熱，有人神色冷淡，更多的是羨慕、嫉妒，卻沒有壹人能夠無視。
　　天子垂危，太子監國，身為藥王弟子的韓岡肯定是最大的受益者。太子也要靠他來佑護。
　　宰執們也回頭，目光復雜地看著韓岡很自然地走進了班列之中。
　　“玉昆，妳可是來遲了。”排在後壹位的蘇頌沖他低聲道。
　　韓岡微微壹笑：“不為晚也。”